鴻臚寺卿早在半個時辰前便得了內監傳信,得知朕今日要親自見韃靼使者,當下便揣著顆突突直跳的心,一路小跑著去偏廳引客。他弓著身子在前頭領路,青灰色的官袍下擺掃過光潔的金磚地,留下細碎的聲響,額角滲出的薄汗在廊下穿堂風里微微發亮,連帶著說話的聲音都帶著幾分不易察覺的顫音:“使者稍待,陛下片刻便至……”
正廳內早已按規制擺好了茶案,青瓷蓋碗里的雨前龍井還冒著裊裊熱氣。那韃靼使者約莫三十許年紀,身著鑲金邊的皮袍,腰間懸著柄嵌玉彎刀,此刻正端著茶盞,目光卻越過案幾,落在北墻懸掛的《萬里江山圖》上。畫中江河奔騰,群山綿延,筆觸蒼勁處似有千軍萬馬藏于其間。他面上瞧著一派鎮定,眼尾的褶皺都繃得筆直,可垂在袖邊的手卻泄了底——指節泛著青白,握著茶盞的指尖更是白得幾乎透明,連帶著杯沿都被捏出幾道淺淺的痕。
朕自側門步入時,廳內的檀香正繞著梁柱緩緩浮動。未著十二旒冕服,只穿了件玄色暗紋常服,領口袖口繡著低調的流云紋,踩著皂色云頭靴的腳步輕緩,卻在踏入廳堂的剎那,讓空氣里的茶香都仿佛凝住了。那使者聞聲猛地抬眼,手一抖,半盞茶水險些潑在袍角,慌忙起身時,皮靴蹭過地面,發出一聲短促的異響。
使者名喚巴特爾,是阿速特可汗麾下的老臣,面龐被北地的風沙刻滿了溝壑,眼神卻帶著草原鷹隼般的精明。見朕進來,他立刻放下茶盞,右手撫胸,依草原禮節躬身:“尊貴的大夏皇帝陛下,外臣巴特爾,奉我部阿速特可汗之命,向陛下致以最崇高的敬意,愿陛下如天山雪松,永世長青。”
“使者遠來辛苦。”我于主位坐下,抬手虛扶,“賜座,上茶。”
內侍搬來繡墩,奉上新沏的香茗。巴特爾謝恩后,只沾了沾唇便放下,顯得心事重重。
“貴使此次前來,所為何事,朕已知曉。”我開門見山,語氣平淡,“阿速特可汗欲求娶我大夏宗室女,以結兩國之好,心意可嘉。”
巴特爾精神一振,連忙道:“陛下明鑒!我韃靼部與大夏毗鄰而居,本當親如兄弟。可汗陛下誠心仰慕大朝天威風華,愿求娶一位擁有皇家血脈的貴女,從此韃靼與大夏便是姻親,北方永享太平,牛羊遍野,商路暢通,此乃萬民之福!”
話說得漂亮,卻掩蓋不住背后的急切。阿速特可汗年老,內部幾個兒子爭權奪利,部落并不安穩,他急需外部強援來穩固自己的地位,甚至壓制其他蠢蠢欲動的部落。求娶大夏公主,是最快最有效的辦法。
“永享太平,自然是朕所愿。”我指尖摩挲著溫熱的茶盞邊緣,語氣依舊不疾不徐,“只是,朕登基未久,膝下并無公主。宗室之女,雖也尊貴,終究并非朕之血脈。可汗求娶之心雖誠,朕卻不得不為宗女考量。北地苦寒,風俗迥異,朕實不忍嬌女遠適,飽受思鄉之苦。”
巴特爾臉色微變,急忙道:“陛下放心!可汗陛下必以最高禮節迎娶,視若珍寶!貴女抵達之日,便是我韃靼部尊貴的閼氏(王后),地位尊崇,絕不讓她受半分委屈!至于水土風俗,我部愿派遣女官侍女隨行伺候,一應用度,皆按大夏上邦規制!”
“哦?”我微微挑眉,放下茶盞,“如此說來,可汗是打算以迎娶正室閼氏之禮,待我大夏宗女?”
“正是!”巴特爾斬釘截鐵。
“朕聽聞,可汗帳下已有三位閼氏,皆出自草原大族,勞苦功高。”我語氣平淡,卻如投石入湖,“若朕宗女嫁去,位列第幾?又如何確保她能在那虎狼環伺之地,坐穩這閼氏之位?若日后受了委屈,朕遠在萬里,又如何得知?如何為她做主?”
一連數問,句句誅心。巴特爾額頭微微見汗,他沒想到大夏皇帝如此直接,絲毫不顧所謂的“兩國體面”,字字句句皆指向最實際的利益和安危。
“這……陛下……”他一時語塞。
“再者,”我不等他組織好語,繼續施壓,“聯姻乃結兩家之好。若可汗真有誠意,為何只派使者前來?為何不遣其王子,親自來神都朝見,以示尊重?莫非在可汗眼中,我大夏宗女,還不足以讓其子嗣奔波一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