憤怒的,不解的,迷茫的……所有的表情,都在這一刻凝固。
他們死死地盯著臺上的老人。
懷疑自已是不是聽錯了。
你說學校性價比低,還問我們后不后悔?
結果,你自已先說后悔了!
這是什么道理?
蘇誠的瞳孔,微微一縮。
他知道,正戲要開始了。
方新紅沒有理會臺下那上千道錯愕的目光。
他摘下了自已的眼鏡,抬起手用粗糙的手背,狠狠地抹了一把眼睛。
那一下,力氣極大。
像是要抹去什么不堪回首的記憶。
當他的手放下時,所有人都清晰地看到,他那雙渾濁的眼睛里,已經布滿了血絲,閃爍著晶瑩的淚光!
他哭了。
這位鐵骨錚錚的少將,在數千名新生面前,落淚了。
他從自已那身洗得發白的舊軍裝口袋里,顫顫巍巍地,掏出了一張折疊得整整齊齊的紙。
紙張已經有些泛黃,邊緣被摩挲得起了毛。
他展開那張紙。
整個禮堂,安靜得落針可聞。
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看著他。
“張小亮。”
方新紅的聲音,帶著濃重的鼻音,念出了第一個名字。
“胡偉。”
“周建軍。”
“……”
一個又一個陌生的名字,從他的口中,沉重地吐出。
他念得很慢,每一個字,都像是在用盡全身的力氣。
臺下的新生們面面相覷,完全不明白他在做什么。
這是什么名單?
為什么要在這時候念?
蘇誠的心,卻猛地沉了下去。
他身旁的陳浩扶著眼鏡,眉頭緊鎖,似乎也意識到了什么,臉色漸漸變得蒼白。
五十多個名字。
當最后一個名字念完。
方新紅抬起頭,淚水順著他臉上的皺紋,無聲滑落。
他聲音里,夾雜著無法抑制的顫音。
“以上,五十三個名字。”
“是我校去年的畢業生之中,已經……為國陣亡的烈士!”
話音落下。
整個禮堂,如同被投入了一顆無聲的核彈!
所有人的大腦,嗡的一聲,一片空白!
烈士?!
剛才念的那些名字……全都是……死人?!
王大力張大了嘴,臉上的憤怒瞬間褪得一干二凈,只剩下無邊的驚駭。
陳浩手一抖,眼鏡“啪”地一聲掉在了地上,他卻渾然不覺。
“嘩——!”
方新紅身形一讓。
他身后的巨型投影儀,瞬間亮起!
不再是之前那些金光閃閃的成就和榮譽。
取而代之的,是一張張照片。
一張在雪山之巔拍攝的照片。
一個年輕的戰士,半個身子被掩埋在厚厚的積雪里。
他身上的迷彩作訓服,被染成了暗紅色,在潔白的雪地里刺眼無比。
暗紅色的血,已經和雪凝結成了冰塊。
他的臉被凍得發紫,嘴唇干裂。
但他眼睛,卻依舊圓睜著,望向家的方向。
他的手里還死死地,攥著一面小小的,被鮮血浸透的國旗!
“周柳軍,我校信息工程學院2022屆畢業生,于去年冬天在高原邊境線巡邏時遭遇雪崩,為保護戰友和設備,壯烈犧牲!年僅23歲!”
方新紅沙啞的聲音,如同解說詞,冰冷地響起。
還沒等眾人從這慘烈的畫面中回過神。
照片,切換了。
那是一片被炸毀的戰機座艙。
整個駕駛艙已經嚴重變形,到處都是燒焦的痕跡和裸露的電線。
飛行員的頭盔,已經碎裂了大半。
里面的血肉,一片模糊。
根本分不清五官,只能依稀看到那張年輕的臉,在生命的最后一刻依舊保持著向前看的姿態。
“胡偉,我校飛行器設計與工程專業2022屆畢業生,在執行新型戰機極限測試任務時突發引擎故障,為避免戰機墜入下方城市放棄跳傘機會,與戰機一同墜毀在無人山區,年僅24歲!”
照片,再次切換!
這一次,是在異國的維和營地。
爆炸后的廢墟之中,一片狼藉。
一件被彈片撕裂得千瘡百孔的藍色防彈衣,靜靜地躺在地上。
防彈衣下,是早已失去生命體征的,年輕的軀體。
“張小亮,我校指揮自動化工程專業2022屆畢業生。在參與海外維和任務時遭遇恐怖襲擊,為掩護當地平民撤離,被流彈擊中!犧牲時,年僅22歲!”
……
一張。
又一張。
每一張照片,都是一次血淋淋的沖擊!
每一張照片,都是一個年輕生命的壯烈終結!
藍天上,碧海里,雪山之巔,戈壁深處……
那些曾經只在新聞里一閃而過的地名,此刻,都化作了這些年輕學長們冰冷的墓地!
禮堂里,死一般的寂靜。
只有壓抑不住的,倒吸涼氣的聲音。
還有,低低的,心碎的嗚咽。
許多第一次直面如此殘酷畫面的新生,個個臉色慘白,胃里一陣翻江倒海,有幾個女生甚至忍不住干嘔起來。
他們大多是循規蹈矩的普通家庭的孩子。
在他們的世界里,死亡是一個遙遠而模糊的詞匯。
他們從未想過,犧牲會以這樣直白、慘烈、血肉模糊的方式,展現在他們面前!
這和他們想象中,穿著帥氣軍裝,保家衛國的浪漫畫面完全不一樣!
“這些孩子……”
方新紅的聲音,已經哽咽得不成樣子。
“這些孩子,是我在任校長的時候,看著他們一個個滿臉笑容,走進這個校門的……”
“那時候,他們和你們一樣,年輕,有活力,對未來充滿了希望。”
“可如今,才不過四年……我們師生情誼,便要畫上句號,永遠……陰陽兩隔!!!”
他再也控制不住自已的情緒,老淚縱橫。
“我當然為他們感到自豪!他們為國家爭取了利益,捍衛了祖國的榮譽!”
“但說到底,他們也只是二十多歲的孩子啊!!”
“他們也有父母,也有夢想!他們的人生,本該有無限的可能!”
“我后悔啊!我后悔把他們招進了這所學校!我后悔讓他們走上了這條路!”
一聲聲泣血的嘶吼,回蕩在禮堂上空。
那不是少將的訓話,而是一個痛失愛徒的老人,最絕望的悲鳴!
他猛地轉過身,面向臺下的校領導和所有師生,用盡全身的力氣,深深地,鞠了一躬!
“請允許我代表校領導,代表我自已,向這些為國捐軀的同志們和他們的家屬,表示最沉痛的哀悼!和最崇高的敬意!”
他的頭,埋得很低很低。
花白的頭發,在燈光下顯得那么刺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