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光陽上下打量著這小逼崽子。
瘦,真瘦。
棉襖空蕩蕩的,臉頰也沒什么肉,一看就是長期吃不飽的樣子。
但那眼神里的倔強和認真,卻不似作偽。
“哦?”
陳光陽松開按著槍柄的手,雙手抱胸,好整以暇地看著他,嘴角勾起一絲玩味的笑意。
“你打中的?小子,飯可以亂吃,話可不能亂說。你拿啥打的?就憑你背上那張弓?”
他指了指少年背上的硬木弓,“這玩意兒,給野豬撓癢癢還差不多。”
少年被陳光陽略帶嘲諷的語氣激得臉一紅,梗著脖子,聲音也大了幾分:“我沒亂說!我射了它一箭!就在屁股上!不信你看!”
他急切地指向那頭最大的公野豬的尸體。
陳光陽順著他的手指看去,目光落在那頭公豬肥碩的后臀上。
剛才剝皮分割時他專注于干活,加上豬毛濃密,血跡斑斑,還真沒細看。
此刻經少年一指,他蹲下身,撥開沾血的鬃毛仔細查看。
果然!
在靠近豬尾巴根右側的臀肌上,赫然插著半截粗糙的木桿!
箭頭是磨尖的鐵片,深深嵌在肉里,只留下不到一尺長的箭桿露在外面,被血污和泥土糊得幾乎看不出本色。
傷口周圍的皮肉已經有些腫脹發炎,顯然不是剛射中的。
陳光陽心里“咯噔”一下。
這箭……還真是這小子的?
看這箭桿的粗糙程度和箭頭的樣式,確實是山里獵戶常用的土制箭矢。
而且這位置……臀肌厚實,這一箭雖然不致命,但肯定讓這頭暴躁的公豬吃足了苦頭,難怪剛才它拱樹根時顯得格外狂躁。
自己那一槍“掏耳根”能如此順利,或許還真有這半截箭矢分散了野豬注意力的功勞?
他站起身,重新審視著眼前的少年。
少年見他發現了箭矢,眼神里的倔強更盛,挺了挺單薄的胸膛,像只捍衛領地的小公雞。
“看見了吧?我沒騙人!”
少年大聲道,“我追了它小半天!好不容易在林子里頭堵住它,射了它一箭!它帶著箭跑了,我一路順著血跡追到這片山坳,就聽見槍響……然后,就看見你在這兒了!”
陳光陽沒說話,只是瞇著眼,目光沉沉地看著他。
那眼神沒什么溫度,帶著常年打獵、見慣生死的獵人才有的銳利和壓迫感。
尋常半大孩子被他這么盯著,早就嚇得腿肚子轉筋了。
可這少年雖然緊張得喉結上下滾動,手心也在破棉褲上蹭了蹭汗,但那雙亮得驚人的眼睛,卻依舊倔強地迎著他的目光,沒有絲毫退縮。
“小子,”陳光陽終于開口,聲音不高,卻帶著一股無形的壓力,“你知道我是誰不?”
少年搖搖頭,老實地回答:“不知道。”
“那你就不怕?”
陳光陽向前逼近一步,高大的身影幾乎將少年籠罩,“這深山老林的,我手里有槍,剛撂倒三頭野豬。你一個半大孩子,就敢這么跳出來跟我爭獵物?不怕我……”
他故意停頓了一下,眼神里閃過一絲冷冽,“……連你也一塊收拾了?”
這話帶著明顯的威脅意味。
旁邊的大屁眼子似乎感受到了主人的情緒,也站起身,喉嚨里發出低沉的咆哮,狗眼不善地盯著少年。
空氣仿佛凝固了。
寒風卷過林間,吹得枯枝嗚嗚作響。
少年下意識地后退了半步,臉色更白了,嘴唇抿得緊緊的。
他顯然害怕,身體都在微微發抖。
但出乎陳光陽意料的是,他并沒有像預想中那樣嚇得轉身就跑,或者哭出聲來。
他用力吸了吸鼻子,努力挺直那單薄的脊梁,聲音雖然依舊發顫,卻異常清晰地回答道:
“怕……怕有啥用?怕也得講道理!
那野豬是我先打傷的!我追了它那么久,流了那么多血!做人……做人得講道理!
不能因為你有槍,你厲害,就能隨便搶別人的東西!”
“做人得講道理!”
這六個字,像把錘子,不輕不重地敲在陳光陽心口上。
他見過太多山里的齷齪,為了獵物、為了錢財,兄弟反目、父子成仇的都不少見。
之前那幾個獵人,仗著人多勢眾就想硬搶。
可眼前這個衣衫襤褸、凍得嘴唇發紫的半大孩子,在絕對的力量差距面前。
竟然還能梗著脖子說出“講道理”這三個字。
這份近乎傻氣的倔強和堅持,讓陳光陽心里那點因為獵物被“認領”而產生的不快,瞬間消散了大半。
反而升起一絲難以喻的觸動,甚至……有點欣賞。
他臉上的冷硬線條緩和了些,抱著胸的手也放了下來。
他重新打量起這個少年。
破舊的棉襖,不合身的尺寸,凍得通紅的耳朵和手……
這顯然是個家境極其困難的孩子。
一個半大孩子,獨自背著弓箭進山打獵,目標還是兇猛的野豬?
這簡直是在玩命!
“講道理?”
陳光陽重復了一遍,語氣里聽不出喜怒,“行,那咱就講講道理。你說這豬是你先打傷的,箭還在它腚上插著,我認。
可你也看見了,最后撂倒它的是我的槍子兒。這深山老林的規矩,獵物倒地歸誰,你懂不懂?”
少年咬了咬下唇,眼神里閃過一絲掙扎和委屈,但還是堅持道:“規矩……規矩我懂一點。
可……可要不是我那一箭傷了它,讓它跑不快,又疼得發狂,你……你能這么容易就堵住它,一槍打死它嗎?
我爹說過,打大圍,頭一槍傷了要害的,功勞最大!”
陳光陽眉毛一挑。
喲呵,還懂“頭槍”的規矩?
看來家里真是獵戶出身。
他爹這話倒也沒錯,打圍時,第一個重創獵物的,確實功勞不小。
“你爹?”
陳光陽順著他的話問,“你爹也是打獵的?他人呢?怎么就讓你一個半大孩子進山玩命?”
這句話像是一下子戳中了少年的痛處。他
剛才還倔強挺直的脊梁,瞬間垮塌了幾分。
他低下頭,看著自己那雙破舊的、沾滿泥雪的黃膠鞋,沉默了幾秒鐘。
再抬起頭時,那雙亮得驚人的眼睛里,已經蒙上了一層濃重的水汽,但他死死咬著牙,沒讓眼淚掉下來。
“我爹……我娘……”
少年的聲音帶著濃重的鼻音,努力壓抑著哽咽,“他們……他們上個月……都沒了。”
陳光陽心頭一震。“沒了?”
他追問,“咋沒的?”
“進山……采藥。”
少年吸了吸鼻子,聲音低了下去,帶著無盡的悲傷和迷茫,“說是……說是碰見了熊瞎子……就……就再也沒回來……村里人幫著找了好幾天,只……只找回我爹的獵槍,還有我娘的一只鞋……”
少年的話像一塊冰冷的石頭,沉甸甸地砸進陳光陽心里。
采藥遇熊……這在靠山的老獵戶里,是最兇險也最常見的死法之一。
沒想到眼前這孩子的爹娘,竟真的遭了這劫難。
“家里……就剩我和我妹了。”
少年繼續說道,聲音帶著一種與年齡不符的沉重,“妹妹還小,才八歲。家里……家里一點吃的都沒了。
隊里分的糧……早吃光了。我……我不能讓妹妹餓死。
我爹以前教過我射箭,下套子……我就想著,進山……碰碰運氣。打點兔子野雞也好……沒想到,昨天在林子里頭,撞見了這頭大炮卵子……”
少年說到最后,聲音越來越小,帶著絕望后的疲憊和一絲后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