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拉!往上拉!!”聲音隔著渾濁的水流悶悶傳上去,帶著水底特有的轟隆回響。
岸上像是聽懂了,繩子上瞬間傳來一股巨大的、齊心協力的拖拽力量!
陳光陽右手牢牢箍緊孩子的小身子,左手死命攥著麻繩,整個人被這股力量像拖死魚一樣朝水面拽去。
冰冷的河水瘋狂擠壓著他的身體、沖刷著他的傷口,刺骨的疼痛和麻木交織著涌向大腦。
“噗……哈!”
陳光陽的腦袋猛地沖破水面,刺眼的午后陽光讓他瞬間閉眼,緊接著便是一陣驚天動地的嗆咳
混雜著濃烈魚腥味和淤泥味的冰水從鼻腔、嘴巴里瘋狂涌出。
懷里的孩子也同時爆發出撕心裂肺的哭嚎和劇烈咳嗽聲,小身子在他懷里篩糠似的抖。
“上來啦!上來啦!!”岸上一片激動的歡呼。
幾個穿著靛藍舊棉襖的壯實老爺們兒七手八腳地沖到水邊,接住被陳光陽奮力舉出水面的孩子。
冰水浸透的小紅棉襖沉甸甸的,一個漢子趕忙用自己的大棉襖把孩子緊緊裹住,抱在懷里拍著背:
“好孩子,好孩子,別怕別怕,咱到家了,到家了!”
陳光陽被另外兩人拽著胳膊拉上硬實的岸邊泥地。
他剛沾地,雙腿一軟,噗通一聲,直接一屁股癱坐在冰冷的泥地上,渾身濕透,像剛從水里撈出來的落湯雞。頭
發還在往下滴著冰珠,砸在泥地上暈開一個小坑。
后背被浮冰劃破的地方,絲絲縷縷的痛感這才清晰地反饋到麻木的神經里,隨著每一次沉重的呼吸,撕扯著筋肉。
他大口大口喘著粗氣,白霧在冷風中急噴。
冰冷的江水似乎把肺子都凍透了,每一次吸氣都像拉風箱,帶著刺痛的嗬嗬聲。
他顧不得自己,抬眼看著被棉襖裹緊、還在嗚咽哭泣的小丫頭,啞著嗓子問:
“孩…孩子…沒事兒吧?”聲音帶著水泡音似的嘶啞。
“沒事!大哥,托您的福,丫頭嗆了幾口水,凍著了,還有口氣在!”
抱著孩子的漢子聲音發顫,眼圈都紅了,激動地對著陳光陽連連點頭。
這時,人群分開一條縫。一個穿著藏藍色中山裝的老者,幾步搶到了抱著孩子的漢子身前。
老者年紀瞧著五十開外,頭發梳得一絲不茍,鬢角已經花白。
臉上是驚魂未定后強壓下的焦急,眼神在看到孩子還活著的那一刻才劇烈地波動起來,滿是后怕和失而復得的激動。
他身上的中山裝質地很好,領口扣得嚴絲合縫,但此刻腳上的皮鞋沾滿了河岸的泥點。
“妞妞!妞妞!”
老者蹲下身,顫抖著手撫摸著孩子冰冷發青的小臉蛋,聲音帶著難以抑制的哽咽。
“嚇死爺爺了…嚇死爺爺了…”
小丫頭聽到熟悉的聲音,嗚嗚咽咽地哭得更兇了,伸出小手想抓爺爺。老人急忙把孩子緊緊抱在懷里,用自己的體溫去溫暖她。
他抱著孫女,深吸了好幾口氣,才勉強壓住劇烈起伏的心緒。
然后,他抱著孩子慢慢站直了身體。
先是先檢查了一遍孩子的情況,確認她除了驚嚇和寒冷沒有大礙后,才小心翼翼地將孩子遞給身后一個跟著抹眼淚的老婦人。
“她奶奶,你先抱著妞妞,讓司機趕緊開車送供銷社辦公室!用毛毯裹緊,開暖氣!我……我跟這位恩人說句話。”
老婦人接過孩子,千恩萬謝地看了陳光陽一眼,便在另一個人的攙扶下匆匆擠出人群。
這時,老者才轉過身,目光沉重地、緩緩地投向癱坐在泥地里,正用手撐著地想站起來的陳光陽。
他看清了陳光陽的模樣。
一身濕透的粗布藍褂子,凍得嘴唇發紫,臉上、脖子上、手上都是水淋淋的。
頭發亂七八糟搭在額角,還往下淌著水,渾身散發著冰水混合著河泥的濕冷腥氣。
后背的棉襖被劃開一道口子,邊緣還在緩慢地洇出暗紅。
就是這樣一個看起來再普通不過、甚至有些狼狽的漢子,從閻王手里搶回了自己孫女的命!
周圍的人,無論是供銷社的售貨員、等著買東西的顧客,還是路過的板爺。
此刻都屏住了呼吸,所有的目光都聚焦在這兩人身上。
只見那腰桿一直挺得很直的老者,身體猛地繃緊,然后對著剛從泥水地里掙扎著爬起來的陳光陽,深深地、一絲不茍地、彎下了腰!
九十度!
一個莊重的,透著沉重分量和誠摯謝意的鞠躬!
那動作干凈利索,毫不拖泥帶水,腰彎下去的力度,顯示出他內心的極度鄭重。
時間仿佛凝固了一兩秒。
“同志!”
老者抬起身時,眼圈通紅,聲音不再是之前的哽咽,變得異常清晰、沉穩。
“我……給你鞠躬了!謝……謝謝你救了妞妞的命!”
他吐字清晰,每一個字都像帶著重量。
陳光陽剛哆嗦著用凍得發僵的手抹了把臉上的冰水,就被老者這突如其來、鄭重無比的鞠躬弄得有點措手不及。
他這人,最不習慣彎彎繞繞的道謝場面。
平時給人幫個忙、救個急。
要么是被人拍著肩膀喊一聲“光陽哥尿性!”,要么就是三狗子他們咋咋呼呼的“哎呀我草光陽哥牛逼!。
,這么正式鄭重、一板一眼的道謝,還彎那么大個腰。
實在讓他有點抹不開臉,心里頭也怪不自在的,像有螞蟻在爬。
他趕緊胡亂擺了擺凍得通紅、還淌著泥湯子的手。
想攙又不好意思去碰老者那身一看就干凈貴的料子,只能身子往旁邊一側,躲開那股子正面的謝意勁兒,嘴上含混不清地應道:
“哎……可別介!快別整這磕啊大爺!
這……這不都趕上了嗎?誰瞅著能真眼巴眼兒看著?
舉手之勞的事兒,沒……沒啥的,孩子沒事兒就中!人沒事兒就中了!”
他說話的聲音還帶著點入水后灌嗓子的嘶啞,再加上凍得牙關有點打顫,聽著有些模糊不清。
說話間,一股寒氣順著濕透的藍布褂子往骨頭縫里鉆,凍得他肩膀都忍不住縮了一下。
老者卻像是沒看見他的不自在,或者更準確地說,是將他那份拘謹和樸實的推辭看在眼里,那份誠摯謝意反而更深了。
他看著陳光陽凍得發紫的嘴唇和濕透單薄的衣裳,目光里滿是歉意和擔憂:
“大兄弟,這哪是啥舉手之勞?這是真真正正救了俺孫女的命!你是俺們家的大恩人!看你這凍的……”
他轉頭,語氣帶著點不容置疑的斬截,對旁邊一個穿著體面些、像是跟著他的人急聲道:“快!趕緊地,把我的車上那件大棉大衣,就是后備箱里那件軍綠色大氅,給這大兄弟拿來!
再去供銷社里頭,趕緊沖一碗滾燙的姜糖水來!要快!多放姜!多放糖!”
那人立刻應聲,撥開人群擠了出去。
老者又轉回頭,看著陳光陽,眼神懇切:“大兄弟,我姓王。這份救命之恩,我們全家記心里了!往后……”
他后面的話沒完全說出口,但那份沉甸甸的承諾感,已經清晰地落在了周圍所有人的眼睛里。
他頓了頓,看著陳光陽凍得還在哆嗦的樣子,語氣放緩了些,帶著真切的關懷:“眼下最要緊的是千萬別凍壞了!你那后背……是不是也傷著了?一會兒暖過勁兒了,馬上去醫院!這看傷的錢,我老王……”
“真沒事兒,王大爺!”
陳光陽趕緊打斷,咧嘴想笑一下,結果凍僵的臉皮扯得有點不自然,只露出個比哭還難看的表情。
“就一點破皮兒,蹭了點紅印子,不值當掛心!回去拿破布包包,自個兒貼片膏藥就好!咱這身子骨糙得很,抗造!”
他把“破皮兒”說得格外輕松,好像那滲著血絲的劃口真就只蹭掉點油皮。
這時,那個跟著王大爺的人一路小跑著回來了,手里抱著一件厚實的、嶄新的軍綠色加棉軍大衣。
后面還跟著個供銷社的售貨員,端著一搪瓷缸子熱氣騰騰、直往外冒白氣的姜糖水。
老者親手接過那件沉甸甸的軍大衣,往陳光陽身上一披:“大兄弟,快!趕緊披上捂住了!
甭管衣服埋不埋汰,身子骨比啥都金貴!把這姜湯喝了,驅寒!”
軍大衣還帶著車廂里的一點暖乎氣,厚實的面料瞬間隔絕了一部分寒風,巨大的暖意包裹上來。
那熱騰騰的姜糖水散發著濃烈的辛辣甜香,驅散了鼻子尖的河水腥味。
陳光陽看著遞到眼前的缸子,又看看老者殷切關切的眼神,再推拒就顯得矯情了。
他確實冷得快扛不住了。
“那……那行,謝謝啊大爺!”他接過搪瓷缸子,冰涼的雙手捧住那滾燙的外壁,灼人的溫度讓他打了個激靈,卻也舒服得讓他長吁了一口氣。
他吹了吹熱氣,湊到嘴邊,吸溜著灌了一大口。
一口熱氣這才將身子暖呼呼的。
然后對著王大爺點了點頭:“謝謝大爺,我得走了啊。”
說完話,轉身就要走。
他救人救得多了,分明沒把這次當回事兒。
反而讓王大爺一愣一愣。
倒是這時候二埋汰和三狗子還有趙小虎過來了。
“哎呀我說光陽哥,你咋整的,咋好像牛犢子舔了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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