供銷社的土道上揚著薄薄的浮土,日頭西斜,把爺四個的影子拉得老長。
陳光陽穿著洗得發白的舊軍裝,袖口挽著,露出半結痂的手臂傷疤,步子邁得又穩又沉。
大龍扛著半空了的柳條筐走在最前頭,二虎和小雀兒像兩個小尾巴綴在后面,眼睛不夠用似的來回瞅著供銷社門口掛著的紅布幌子和擺出來的花花綠綠的商品。
二虎惦記著供銷社新來的玻璃彈珠,小雀兒則對里頭一板亮晶晶的塑料發卡望眼欲穿。
供銷社門口的石階上歪著幾個閑漢,磕著瓜子嘮閑嗑。
就在他們剛蹭到門口時,一股嗆鼻子的劣質白酒味兒混合著粗鄙的咒罵聲猛地沖了過來。
二虎眼尖,最先看見旁邊那條堆柴火的窄胡同里正上演的一幕。
“爸!別打了爸!疼!”一個帶著哭腔的童音凄厲地響起,聲音聽著耳熟得很。
二虎猛地頓住腳,瞇著眼仔細一瞅,頓時瞪圓了眼睛,拳頭一下攥緊了:“爹!爹!你快看!那是…那是牛娃子!”
他聲音壓著,卻像炸毛的貓,透著憤怒。
陳光陽眉頭瞬間鎖緊,順著二虎指的方向望去。
胡同旮旯,柴火垛旁。
一個滿臉通紅、眼睛渾濁的醉漢,正是屯子里有名的酒膩子劉二混。
他趿拉著一雙破膠鞋,手里還攥著個喝得見了底的歪脖子酒瓶,另一只手正薅著一個瘦小男孩的脖領子,劈頭蓋臉地扇著巴掌。
那孩子正是靠山屯小學里跟二虎他們一個班的劉牛娃,此刻衣服被扯得歪斜。
臉上印著清晰的五指印,嘴角都破了,血絲混著灰土,但他咬著嘴唇,倔強地不讓自己哭嚎出來,只發出壓抑的嗚咽。
“操他媽的!老子生你養你,供你吃供你穿,你這小癟犢子撿柴火摔了筐?!看老子不打死你個不中用的玩意兒!”
劉二混唾沫星子橫飛,說著又是一腳踹在牛娃小腿肚上,牛娃一個趔趄撲倒在地。
周圍的閑漢指指點點,有的搖頭嘆氣,有的咧嘴看熱鬧,卻沒一個人上前。
這年頭,老子打兒子,天經地義。
二虎氣得胸脯直起伏,低聲急吼:“爹!牛娃他爹又灌貓尿了!咋辦啊?”
小雀兒緊緊抓著陳光陽的衣角,小臉煞白,大眼睛里全是驚懼和不忍:“伯伯…”
大龍把肩上的柳條筐“咚”地一聲放在地上,眼神像淬了火的刀子,死死盯著那醉漢揮動的手臂,腮幫子繃得緊緊的。
他沒說話,但那握緊的拳頭和繃直的脖頸,都透著一股子即將撲上去的狠勁兒。
陳光陽看著這一幕,眼神陰冷下來。
他低聲對三小只說:“這事兒……爹來管?還是……”
話音未落,二虎已經像顆小炮彈似的沖出去了:“操他媽的劉二混!你給我住手!”
與此同時,小雀兒雖然聲音不大,卻帶著一股不容置疑的堅定:“不準打牛娃哥哥!”
大龍更是如離弦之箭,后發先至,幾個跨步就搶到了二虎前面,魁梧的身影像堵墻一樣擋在了蜷縮在地的牛娃面前。
大龍盯著劉二混那雙因醉酒而渾濁不清的眼睛,聲音不大,卻像帶著冰碴子砸在地上:“你再敢動牛娃一下試試。”
劉二混一愣,醉眼朦朧地看著眼前驟然出現的仨半大孩子。
隨即咧著黃牙噴著酒氣罵道:“我呸!哪他媽跑出來的小兔崽子?管老子管教兒子?給老子滾開!別礙事兒!”
他根本沒把幾個孩子放在眼里,罵罵咧咧地就想扒拉開擋在前面的大龍。
另一只手里的酒瓶子還作勢要朝地上的牛娃砸過去。
他這一扒拉,帶著全身的酒氣和蠻力。大龍卻紋絲不動,眼里寒光一閃,低吼一聲:“動手!”
就在劉二混的手搭上大龍肩膀的瞬間,大龍動了!
他沒硬抗,身子閃電般向側面微傾讓過力道,同時左臂如鐵鉗般猛地向上一叼,精準無比地叼住了劉二混抓著酒瓶那只手的腕子,一個干凈利落的別肘!
劉二混只覺得一股劇痛從手腕直沖腦門,“嗷”一聲慘叫,手里的酒瓶子“哐當”一聲掉在碎石地上摔得粉碎,酒液四濺。
“哎喲!小畜生反了天了!”劉二混又驚又痛又怒,另一只手本能地就要去掏大龍眼睛。
“啪!”二虎已經躥到了他側面,毫不猶豫地一個頂心肘就狠狠撞在劉二混的肋骨上。
二虎年紀小力氣不如大龍,但這帶著憤怒的奮力一擊,撞在劉二混被酒精麻醉的軟肋上,也是疼得他悶哼一聲,動作一滯。
幾乎是同時,小雀兒矮小的身影如泥鰍般溜到了劉二混身后。
小姑娘臉上早就沒了害怕,只剩下一種近乎冷酷的她從懷里那寶貝似的針袋里飛快地捻出一根最細的銀針。
回憶著程爺爺教過的穴位,小嘴微抿,對著劉二混后腰眼上一個位置,穩、準、快地一針就扎了下去!手上極輕微地捻了一下。
“呃…啊!”劉二混的喝罵瞬間變成了短促怪異的呻吟,像被掐住了脖子的雞。
那股沖上腦門的酒瘋勁頭,還有那撕心裂肺的疼痛感,仿佛被某種無形的力量強行截斷了、揉碎了。
他整個人猛地一僵,肌肉抽搐著,高舉的手臂像斷了線的木偶般垂落下來,身子一軟,“噗通”一聲跪倒在地。
醉眼翻白,只剩下含混的“嗬嗬”聲,全身顫抖著竟一時說不出話,動也費勁。
整個過程快如電光石火!
三個孩子配合得天衣無縫,一個叼腕制敵,一個攻其不備,一個奇穴定身。
陳光陽在孩子們沖出去的那一刻,眼底的猶豫瞬間化為沉凝,如同一張繃緊的弓,隨時準備激發。
但他終究沒有立刻上前,只是往前站了一步,鷹隼般銳利的目光掃過全場,將那幾個原本準備起身看熱鬧或可能渾水摸魚的閑漢瞬間定在了原地。
他周身散發的無形氣場,讓那幾個閑漢訕訕地又坐了回去。
胡同里霎時安靜下來,只剩下劉二混倒在地上的粗重喘息和牛娃壓抑的抽泣聲。
二虎趕緊蹲下身扶起瑟瑟發抖的牛娃:“牛娃!牛娃!你咋樣?”他用袖子胡亂地給牛娃擦著臉上的灰和血。
大龍像座鐵塔一樣擋在牛娃和劉二混之間,冰冷的目光還警惕地盯著地上那團還在抽搐的爛泥。
小雀兒小心翼翼地拔出銀針,收進針袋,輕輕舒了口氣,小臉這才恢復了一絲血色。
那“呼哧……哈……”的粗喘聲傳來。
劉二混渾濁的醉眼向上抬了抬,目光越過了眼前三個呲牙咧嘴、臉上還帶著點小得意的小孩崽子。
剛要開罵。
他血紅的眼球瞬間定住,瞳孔驟然縮小。
胡同口投射下來的光影里,那道魁梧的身影半背著光,就那么斜倚在供銷社粗糙的磚墻根兒下,手里夾著的煙卷兒冒著細微的青煙,看不清具體表情,卻像半截黑鐵塔,又像一頭蟄伏的、無聲無息的猛虎。
陳光陽!
劉二混感覺一股冰冷的寒氣“嗖”地從尾椎骨直竄上天靈蓋。
剛喝下去的熱辣燒酒瞬間變成了透心涼的水,醉意被嚇飛了大半。
渾身汗毛“唰”地立了起來。
屯子里關于這位爺的傳說立刻在他嗡嗡作響的腦子里炸開了花:
單人火車追敵特!干潛逃罪犯!干人販子!干劫道的!干刨錛!干拍花子的!干老虎!干黑瞎子……
他媽的啥都干!
自己在人家面前,算個屁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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