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的大院比昨天下午顯得更有生氣一些,但也依舊透著一種按部就班的沉悶。
    他徑直上樓,來到縣委書記成海的辦公室外。
    深吸一口氣,抬手,不輕不重地敲了三下。
    “請進!”里面傳來成海平穩的聲音。
    何凱推門而入。
    縣委書記的辦公室寬敞明亮,陳設簡潔莊重。
&lt-->>;br>    成海正坐在辦公桌后批閱文件,聽到腳步聲抬起頭。
    看到是何凱,他嚴肅的臉上露出了一絲真正和藹的笑容,放下筆,指了指辦公桌對面的椅子。
    “何凱同志來了?快坐!”他的語氣很自然,帶著一種熟稔和信任。
    何凱恭敬地問好,依坐下,背脊挺直,姿態端正。
    “昨天休息得怎么樣?聽說昨晚侯德奎他們給你接風,鬧得挺晚?”
    成海一邊示意秘書倒茶,一邊看似隨意地問道,目光卻仔細打量著何凱的臉色。
    “謝謝成書記關心,休息得還好。”
    何凱接過茶杯,道了謝,略一沉吟,決定開門見山,“成書記,既然黃書記和田市長都跟您打過招呼,那我也不繞彎子了,我想了解一下,黑山鎮現在的領導班子,是近幾年第一次做這樣的調整嗎?”
    成海聞,臉上的笑容收斂了些,變得嚴肅起來。
    他身體微微前傾,手指交叉放在桌面上,沉聲道,“嗯,據我了解,至少五年內,黑山鎮的黨政一把手沒有同時變動過,鎮長侯德奎,已經連任兩屆了,如果算上他之前擔任常務副鎮長的時間,他在黑山鎮,已經整整待了十五年。”
    “十五年……”
    何凱喃喃重復,他心頭一凜,“縣里……之前就沒有考慮過將他交流或調整到其他崗位嗎?”
    成海苦笑了一下,那笑容里帶著幾分無奈和諷刺,“何凱啊,不瞞你說,我也是新任的縣委書記,之前的一些情況,我不便多說。”
    “但我上任后,確實在書記辦公會和常委會上,提過關于調整部分長期未動、特別是像黑山鎮這樣重要又問題較多鄉鎮干部的建議,包括侯德奎,但是……”
    他頓了頓,搖了搖頭,“反應很微妙,沒有得到什么正面的、有實質性的回應,各種理由都有,穩定啦,熟悉情況啦,暫時沒有合適人選啦……總之,阻力不小。”
    何凱若有所思地點了點頭,“哦,我明白了。”
    他明白了成海在縣里的處境,恐怕遠不像一個縣委書記表面看起來那么一九鼎。
    睢山縣的某些積弊和利益網絡,已經滲透到了縣級層面。
    成海看著他,語氣變得沉重而真摯,“何凱,我們雖然接觸不多,但黃書記和田市長都極力推薦你,我也相信他們的眼光,更相信秦至遠書記帶出來的人的品性和能力。”
    “咱們打開天窗說亮話,派你來黑山,不僅僅是讓你鍛煉,更是希望你,能和我一起,擔負起改變睢山現狀的使命!”
    他的聲音提高了一些,帶著痛心和決心,“你看看睢山!一個曾經的資源大縣,煤炭儲量豐富,按理說應該富甲一方!可如今呢?經濟全省墊底,財政捉襟見肘,環境破壞嚴重,老百姓守著金山卻過著窮日子,怨氣很大啊!這種局面,讓人痛心,更讓人感到棘手!”
    何凱迎著他坦誠而灼熱的目光,鄭重地點了點頭,“成書記,我明白,我也了解到一些,睢山之前的主要領導,和已經倒臺的王文東關系密切。”
    “王文東出事,前任縣委書記也被查了,但看起來,睢山一些根本性的問題,似乎并沒有隨著他們的倒臺而得到真正的清理和改變。”
    “你說到點子上了!”
    成海重重一拍桌子,臉上露出贊賞和遇到知音的神情,“樹倒猢猻散?不!有些猢猻,只是躲到了更深的樹林里,或者換了一棵樹接著爬!而你要去的黑山鎮……”
    他目光銳利地看向何凱,一字一頓地說,“就是這個縣里,問題最集中、最尖銳、也最頑固的地方!那里是全縣煤礦的核心區,表面上看起來有幾個大的礦業公司,實際則不然!”
    “成書記,我有所耳聞!”
    “嗯,黑山鎮目前私挖亂采的小煤窯屢禁不止,安全生產事故頻發,基層干部與礦老板利益勾連,腐敗問題嚴重,老百姓的合法權益得不到保障……這一系列沉疴頑疾,就像毒瘤一樣長在那里,多年來得不到根治!”
    何凱的表情也隨之變得凝重無比。
    他認真地聽著,將每一個字都刻進心里。
    成海嘆了口氣,語氣中帶著一絲惋惜和警示,“何凱,我要告訴你,你去接任的黑山鎮,上一任書記,姓陳,是個老同志,本質上并不壞,甚至剛開始也想做點事情,不愿同流合污,但是……”
    他搖了搖頭,“只可惜啊,他太孤立了,他想做個清官,卻在那個環境里成了異類,明槍易躲,暗箭難防。”
    何凱心中一緊,問道,“成書記,這位陳書記的事情,我隱約聽說過一些,但具體情況不太清楚,他后來是怎么……”
    成海壓低了聲音,眼神里帶著冷意,“那位陳書記,最初也是想蟄伏,等待時機,但他終究是看不下去了,特別是看到那些礦老板肆意妄為,嚴重侵害普通礦工和周邊村民利益的時候,他站出來說了話,想制止,想調查,于是,他就成了某些人的‘絆腳石’。”
    “所以被人下了套?”
    “是啊,他被人下了套,這個鎮黨委書記干部下了了,原本這個書記應該是侯德奎的,但你來了!”
    “看來我壞了人家的好事!”
    “所以你要小心,這些人已經在黑山鎮經營多年!”
    何凱猛地從椅子上站了起來,身姿挺拔如松,眼神中沒有畏懼,只有燃燒的斗志和冰冷的決絕。
    他迎著成海凝重而期待的目光,清晰而有力地說道:
    “成書記,我明白了,我明白您在這個位置上,也面臨著諸多掣肘和不易,我更明白黑山鎮是什么樣的龍潭虎穴,但是,我既然來了,就沒想過要退縮,也沒想過只是混日子鍍金。”
    他抬手指了指自己的太陽穴,嘴角勾起一抹冷靜而自信的弧度:
    “硬碰硬或許不是最佳選擇,請您放心,我會動腦筋的,他們有的,是盤踞多年的關系和見不得光的手段。”
    他頓了頓,目光如炬,“我有的,是組織賦予的職責,是身后領導的支持,還有……這里。”
    他沒有明說,但成海卻從他的眼神中,看到了超越年齡的沉穩、智慧以及一種不可動搖的原則性。
    那不僅僅是一個年輕干部的熱血,更是一種經過紀委歷練、見識過風浪后的審慎和謀略。
    成海深深地看著何凱,良久,臉上緩緩綻開一個真正舒心、充滿信任和期許的笑容。
    他也站起身,繞過辦公桌,走到何凱面前,用力拍了拍他的肩膀。
    “好!何凱,有你這句話,我就放心一大半了!黑山鎮,我就正式交給你了!縣委會給你最大的支持,至少在原則和程序上,我會站在你這邊,剩下的……就看你的了!記住,安全第一,策略為上,我們不僅要解決問題,更要保護好自己這顆‘火種’!”
    兩只手,一只有些蒼老卻厚重有力,一只年輕而堅定,緊緊握在了一起。
    這一刻,何凱知道,他不再是孤身一人闖入黑暗。
    他的背后,至少站著這位決心改變睢山的縣委書記。
    而他的前方,黑山鎮的迷霧和荊棘,正等待著他去劈開。
    征程,正式開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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