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丞深知鹽場之亂僅是疥癬之疾,寧蘇省真正的命脈與痼疾,在于貫通南北的漕運與溝通海內的市舶司。
這兩處才是豪強權貴貪官污吏盤踞最深的巢穴。
這日,他召來負責錢糧審計的幾位老夫子。
這些老先生常年埋首賬冊,雖無實權,卻對各項錢糧往來陋規慣例了如指掌。
“諸位先生不必拘禮,”
陸丞讓人看茶,語氣謙和,“今日請諸位來,是想請教這漕糧漂沒之例,究竟幾何?”
一位姓何的老夫子放下茶杯,捻須沉吟道:“回撫臺大人,按舊例漕糧北運,路途遙遠確有損耗。
朝廷定例,每石許耗五升。
然歷年賬冊所載,漂沒之數,遠不止此。”
“哦?具體多少?”陸丞追問。
另一位姓秦的老夫子接口,聲音壓低:“多時可達十之一二。
賬目上多做風雨沉船鼠雀耗損,實則大半落入私囊。
沿途州縣漕司官吏、乃至押運兵丁,皆需打點已成定規。”
陸丞面色平靜,心卻是一沉。
十之一二。
這意味著每年有數十萬石漕糧,以各種名目被侵吞。
“那市舶司的抽分與規禮,又是何等光景?”他轉向海關稅收。
何老夫子苦笑:“市舶司水更深,海外珍奇價值難以估量。
抽分比例雖有定數,但估價高低,全憑司官一而決。
其間貓膩難以盡數。
至于各級官吏、胥役的規禮常例,名目繁多,更是公開的秘密。
一艘海船入港所費打點有時竟超過正稅。”
陸丞默默聽著,手指無意識地敲擊桌面。
這些積弊,他早有耳聞,但聽到具體數字仍覺觸目驚心。
這已不是簡單的貪腐,而是系統性的潰爛。
“若欲革除這些弊端,諸位先生有何高見?”他虛心求教。
幾位老夫子面面相覷,最后還是何老夫子開口道:“大人,難啊。此等弊端,牽一發而動全身。
漕運關乎京師糧餉,市舶司涉及海外邦交,且利益盤根錯節。
動之恐引朝野震動。
前任巡撫按察使非無有識之士,然皆望而卻步。”
“本官明白了。多謝諸位先生直。”陸丞不再多問,讓沈師爺好生送客。
書房內重歸寂靜。
陸丞走到巨大的寧蘇省地圖前,目光沿著運河與海岸線緩緩移動。
這兩條線是寧蘇省的血脈,也是膿瘡所在。
“東翁,看來此事需從長計議。”沈師爺送客回來,低聲道。
“從長計議?”陸丞搖了搖頭,“瘡癰不破膿血不止。
拖延下去,只會養癰遺患。”
他轉過身眼中已有決斷,“但不能硬碰硬。
我們要找一個切入點,一個能讓大多數人受益,只打擊少數蠹蟲的切入點。”
他沉思片刻,道:“傳我命令,三日后,召集漕運總督、市舶司提舉,以及相關府道官員來巡撫衙門議事。
議題便是暢通漕運、振興海貿以增國帑惠商民。”
沈師爺先是一愣,隨即領悟:“東翁高明,不提革弊,只興利,減少阻力,暗中推進。”
三日后,巡撫衙門議事廳內,濟濟一堂。
漕運總督范明遠是個老官僚,面色紅潤,語圓滑,市舶司提舉周安邦則略顯拘謹眼神閃爍。
其余官員也各懷心思。
陸丞開門見山:“今日請諸位來,只為一事。
如今朝廷用度日增,寧蘇省作為財賦重地,當為君父分憂。
漕運與海貿,乃我省兩大命脈,若能暢通無阻,剔除中飽,每年為國庫增收百萬兩,并非難事。
屆時本官必當為諸位向朝廷請功。”
范明遠呵呵一笑:“撫臺大人心系國事,下官佩服。
只是漕運之事千頭萬緒,河道淤塞漕船老舊,役夫疲敝種種困難,非一日之功啊。”
周安邦也連忙附和:“海貿亦如是,夷情叵測風浪難料,加之沿海時有倭寇海盜騷擾,增收談何容易。”
陸丞不動聲色:“困難自然有,但事在人為。
范總督,若能將漂沒損耗切實控制在朝廷定例之內,節省之糧,折算成銀便是大功一件。
周提舉,若能嚴格依律抽分,杜絕規禮,使商賈樂業稅收自然增長。
此二者,并非要諸位去開拓新源,只需將原有漏洞堵上即可,難道也做不到嗎?”
范周二人臉色微變,沒想到陸丞如此直接。
范明遠干笑兩聲:“大人明鑒,定例損耗,實難完全避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