定光歡喜佛話音方落,佛門禪唱仍在虛空中回蕩。
他面帶悲憫,看著這群截教眾人。
但這寧靜,被一道道音撕裂。
“定光仙!”
聲音發自胸膛,發自丹田,從一個修士的元神深處炸響。
其中裹挾的恨意,讓佛光為之黯淡,虛空為之震顫。
“你這叛徒,也配談什么魔障?!”
話音未落,一道身影越眾而出。
金箍仙馬遂!
他雙目爬滿血絲,眼角幾乎迸裂。
這并非受傷所致,而是源于憤怒。
他的身軀在顫抖。
不是因為恐懼,而是積壓了萬古的仇恨找到了出口,連他自己都難以控制。
“你可還認得我馬遂?”
這一聲質問,每個字都像烙鐵,燙在定光歡喜佛的元神上。
定光歡喜佛臉上的悲憫之色僵住了。
他的瞳孔在那一瞬間收縮。
馬遂!
這個名字,像一把鑰匙,打開了他記憶深處那個被遺忘,卻又夜夜在心魔劫中折磨他的匣子。
馬遂不等他回答,往前踏出一步,整個戰場的煞氣似乎都隨著他這一步而匯聚過來。
“昔年在碧游宮,紫芝崖上,你我同列隨侍七仙!”
“師尊于講道臺上傳授無上大道,何曾對你我有過半點藏私?”
“你可還記得,師尊親手為你我斟滿瓊漿,期許我等能護持截教萬古道統?那些恩情,你都喂了狗嗎?!”
他的聲音越來越大,從最初的顫抖,化作了此刻的驚雷滾滾,震得人心頭發麻。
“萬仙陣中!”
馬遂猛地一指,指尖因過度用力而泛白,直直點向定光歡喜佛。
“闡教十二金仙齊至,元始、老子兩位師伯以大欺小,我截教面臨滅教之危!”
“多少同門師兄弟,明知是死路一條,依舊義無反顧,浴血奮戰!”
“他們信任你!將凝聚了我截教最后氣運的六魂幡,交到你的手上!指望你能執此幡,搖動圣人道果,挽狂瀾于既倒,扶大廈之將傾!”
“可你呢?!”
馬遂的咆哮聲,化作了最鋒利的刀。
“你做了什么?!”
“你貪生怕死!你臨陣投敵!”
“你將那承載了無數同門希望的六魂幡,如同獻媚的走狗一般,拱手獻給了西方教的準提、接引!”
“你親手,將捅破萬仙陣核心的刀子,遞到了敵人的手里!”
“因為你!就因為你這個懦夫!萬仙陣核心被破,大陣崩潰,無數同門道友來不及撤離,被闡教、西方教屠戮殆盡!他們連輪回的機會都沒有,一道真靈被那封神榜生生吸了過去,從此身不由己!”
每一個字,都像是一記重錘。
每一句話,都讓定光歡喜佛的臉色蒼白一分。
馬遂的目光,死死鎖定在定光歡喜佛那一身燦爛華美的金色袈裟上,那眼神中的鄙夷與恨意,幾乎要化作實質性的火焰。
“你看看你身上這襲袈裟!”
“好看嗎?莊嚴嗎?佛光普照,萬法不侵?”
“我告訴你!”
“它上面的每一根絲線,都浸滿了長耳定光仙的恥辱!都滲透了我截教數千同門的鮮血與哀嚎!”
“你披著的不是佛衣,是同門的血肉!你口中念的不是佛號,是他們的怨魂!”
這一刻,馬遂的聲音不再只是憤怒,更帶著一種令人心碎的悲涼。
“如今,你竟還有臉站在這里,對著我們這些幸存之人,大不慚,說什么‘棄暗投明’?”
“我呸!”
一聲啐響,清脆而響亮,充滿了最極致的蔑視。
“你這背師忘義,寡廉鮮恥之徒,有何面目,立于這天地之間?!”
最后一句,已然是聲嘶力竭的怒吼!
如同點燃了火藥桶的引線。
轟!
只在瞬間。
“馬遂師兄說得對!定光仙,你這該死的叛徒!”
“殺了他!今日定要將他碎尸萬段,以慰師尊,以慰萬仙陣中死去的諸位同門!”
“扒了他的皮!抽了他的筋!煉他的魂!”
“叛徒!叛徒!”
一個又一個截教門人,自陣營中沖殺而出。
他們的眼睛和馬遂一樣,布滿了血絲。
他們的身上,煞氣沖霄。
那不是普通的殺氣,而是沉淀了萬古,從封神大劫的尸山血海中積攢下來的,對叛徒最刻骨銘心的恨意!
成百上千道這樣的目光,成百上千股這樣的殺氣,匯聚成了一道血色的洪流,如同實質化的海嘯,朝著定光歡喜佛當頭壓下!
一時間。
周遭的空氣不再是空氣,而是化作了粘稠的沼澤,充滿了血腥與怨毒的味道。
定光歡喜佛身上的佛光,在殺氣沖擊下,發出“噼啪”聲,開始閃爍,仿佛隨時會熄滅。
他的臉色瞬間褪盡血色,變得慘白。
他維持多年的寶相徹底崩塌。
他身體向后踉蹌了半步。
就是這半步,讓他所有的偽裝與威嚴,都宣告破產。
他感受到了。
他感受到了那一道道要將他生吞活剝、敲骨吸髓的目光。
那不是比喻。
是真的!
他毫不懷疑,只要此刻沒有佛門大能護持,這群截教仙人真的會一擁而上,將他撕成碎片!
心中那根名為恐懼的弦,被撥動。
一種源自骨髓的恐慌,瞬間席卷全身,讓他四肢發冷。
怕死?
他當然怕。
這個念頭瞬間占據了他全部思緒。
他比誰都怕!
不然,昔年在萬仙陣中,眼看截教大勢已去,他為何要做出那等舉動?
不就是為了活下來嗎?!
為了保全自己這一身道行與性命嗎?!
他以為,歲月過去,當年的恩怨早已被時光沖淡。
他以為,自己披上袈裟,成就佛陀果位,便能與過去割裂。
可他錯了。
有些債,永遠都在。
有些恨,永遠不會消散。
“諸位……”
他張了張嘴,喉嚨干澀,一個字都擠不出來。
他想辯解。
他想說“良禽擇木而棲”。
他想說“天道大勢不可違”。
可這些話,在馬遂的控訴面前,在周圍充滿仇恨的臉龐面前,顯得蒼白、可笑。
還能說什么?
說什么都是錯。
說什么都是狡辯。
說來說去,都是自己沒理罷了。
“定光,你著相了。”
忽而,一道佛音生出。
那聲音不響,卻很厚重,仿佛亙古便存在于此,每個音節都蘊含著鎮壓心魔的妙理。
燃燈古佛不知何時已出現在定光歡喜佛身后,他面容古樸,神情悲憫,周身佛光并非金芒,而是如一輪琉璃凈日,柔和卻擁有凈化一切的力量。
佛光掃過定光歡喜佛全身。
那光芒并非驅散,而是滲透,浸潤著那顆即將崩裂的佛心。
“封神已矣,提這些舊事有何用?想這些往事又能如何?”
燃燈古佛的聲音再次響起,帶著禪意。
每一個字,都化作“卍”字印,烙印在定光的靈臺之上,將那翻涌的魔念一一鎮壓,碾碎。
“無我相,無人相,無眾生相,無壽者相,此為我佛門之理!”
轟!
最后一句佛偈,在定光歡喜佛的識海炸響。
他渾身一震,眼中的血色褪去,恢復清明。
周身黑氣在佛光中發出“嗤嗤”聲,化為虛無。
那股要讓他墮入魔道的執念,被燃燈三兩語洗滌。
“謝過佛祖!”
定光歡喜佛吐出一口濁氣,氣息灰黑,落地即散。
他轉身,雙手合十,對著燃燈古佛一拜,聲音帶著顫抖與感激。
彼時。
如來眼見局面即將失控,截教眾人的仇恨完全被引到了定光歡喜佛身上。
清楚仇恨的火種已被點燃,語辯法,此刻都已是廢話。
他知道,今日若不以手段鎮壓,佛門的威嚴與靈山的根基都將動搖。
“阿彌陀佛!”
一聲佛號,不含慈悲,而是威嚴與決斷。
聲音壓下了嘈雜與殺意,仿佛一只手,攥住了在場每個人的心臟。
眾人的目光,都匯聚向那尊法相。
如來完全睜開了雙眼。
那雙眸中,沒有悲憫,只剩下執掌法則的威嚴。
“既然諸位執意如此,過往恩怨,今日便在此一并了結吧。”
他的聲音響徹云霄,帶著決絕。
“一切因果,各憑手段!”
話音落下的瞬間。
說罷。
轟——!
他周身佛光萬丈,不再普照,而是化作金焰!
氣息沖天而起,攪動風云,那股威壓鎖定了無當圣母。
他竟是要親自出手,以力量鎮壓一切不服!
佛掌探出,迎風便漲,遮天蔽日,掌心之中佛國生滅,禪唱匯聚成偉力,朝著無當圣母壓下!
然而。
就在那佛掌即將落下,無當圣母已祭起法寶準備死戰的剎那。
一道金光比他更快!
那金光并非佛門之光,而是充滿野性與鋒銳,以極快速度劃破空間!
“嘿嘿!如來老兒!”
一聲笑聲,伴隨金光炸響。
孫悟空出現在如來與無當圣母之間,手中金箍棒帶著萬鈞之力,橫亙于空。
他身形不算高大,在那佛掌面前,顯得渺小。
可他只是站在那里,那背影卻仿佛撐起了一片天。
金箍棒上散發出的兇煞之氣,將那佛掌的威壓頂了回去。
孫悟空抬頭,一雙金眸之中,沒有畏懼,沒有退縮,只有燃燒的戰意!
“你不是一直處心積慮想要抓俺老孫嗎?”
“費了那么大勁,從西牛賀洲追到幽冥血海,如今俺老孫就站你面前了。”
“怎么?”
孫悟空嘴角一咧,露出兩排森白的牙齒。
“反倒去找圣母的麻煩了?”
“來來來,你的對手是俺老孫!”
孫悟空可不傻。
他心中門兒清。
若是讓如來對上了無當圣母,那騰出手的會是誰?
不是那個深不可測的菩提祖師,就是剛剛顯露一手凈化心魔大神通的燃燈古佛!
這兩位,可都是貨真價實的巔峰準圣!
真要對上他們中的任何一個,自己就算能自保,也絕對討不到半點好處,甚至可能被拖住手腳,眼睜睜看著盟友被鎮壓。
現在正好,如來這個最大的刺頭自己上趕著出手。
還不如自己直接切割戰場,先把他給攔下來!
如來目光一凝,視線從無當圣母身上移開,落在了那張狂的猴臉之上,聲音沉渾如淵,帶著一絲被觸怒的冰冷。
“妖猴,休得猖狂!”
“待本座鎮壓了無當,再來收你!”
他竟是渾然不管不顧孫悟空的阻攔,那遮天蔽日的佛掌只是微微一頓,便再次加大威壓,繞過孫悟空,繼續往無當圣母而去。
在他眼中,這妖猴雖然棘手,但鎮壓截教余孽,穩固佛門氣運,才是當務之急。
“收俺?”
孫悟空聽聞此,發出一聲嗤笑,那笑聲里充滿了不屑與狂傲。
“就怕你沒那個本事!”
話音未落,他動了。
金箍棒在他手中發出一聲興奮的嗡鳴,沒有絲毫花哨的技巧,只是最純粹的力量,最極致的速度,一棒揮出!
“給俺老孫——破!”
頃刻間。
那片由億萬佛國、無盡禪唱構筑而成的巨掌,在那根看似平凡的鐵棒面前,脆弱得如同琉璃。
轟咔!
一聲震耳欲聾的巨響。
如來幻化而出的巨掌,從棒尖接觸點開始,蛛網般的裂紋瘋狂蔓延,隨即轟然炸裂!
漫天佛光宣泄了一地!
金色的光雨四散飛濺,將靈山堅硬的地表砸出一個個深坑,每一滴光雨,都蘊含著足以重創大羅金仙的可怕能量。
孫悟空一棒破去神通,手持金箍棒,斜指如來,渾身的戰意攀升到了。
“俺老孫今日倒要看看,你這佛祖,究竟有幾斤幾兩!”
一旁的菩提祖師見狀,眉頭微皺。
一絲極淡的道韻紊亂,自他周身一閃而逝,旋即被更深沉的寂靜所取代。
他本該是出手的那個人。
那猴頭的一身通天徹地的本事,一部分曾皆由他所授。
何處是罩門,何處是破綻,他比在場任何一人都洞若觀火。
可也正因如此,才更添一分束縛。
師徒因果,牽扯太深,斬不斷,理還亂。
有太多雷霆手段,一旦施展,便再無回頭之路。
這份顧慮,如來沒有,燃燈沒有,唯獨他有。
然而此刻,那潑猴竟主動尋上了佛門現在之主,戰意沖霄,金箍棒攪動三界風云,將如來死死纏住。
他若再強行介入那邊的戰局,以二敵一,非但落了準圣巔峰的身份,更顯得佛門無人,失了氣度。
菩提祖師的視線,終是從孫悟空身上挪開。
他轉過頭,望向那座橫亙天際,吞吐著無盡殺伐之氣的恐怖大陣。
截教,萬仙陣!
億萬縷鋒銳無匹的劍氣在陣中盤旋、呼嘯,交織成一張遮天蔽日的死亡之網。
劍氣中是截教仙人的不甘與怨念,匯聚的威壓讓準圣心悸。
大陣陣眼,立著一道身影。
她的氣息與萬仙大陣融為一體。她即是陣,陣即是她。
劍意沖霄,要刺破三十三重天。
無當圣母!
菩提祖師佛光內斂,面無表情,自帶威嚴。
他聲音不高,卻傳入大陣深處,壓過了劍氣的嘶鳴。
“無當,爾等還不退去?”
這是第二次詢問,也是最后通牒。
“此陣雖強,但非圣人所布。”
“僅憑此陣,困不住我等聯手。”
他語中充滿自信。
他菩提祖師是斬三尸的準圣巔峰,距天道圣境只差一步。
身旁的燃燈上古佛,也是準圣巔峰的戰力。
兩尊準圣巔峰聯手,除非圣人降臨,或誅仙劍陣再現,否則無人能擋。
一座非圣人主持的萬仙陣,也想阻攔他們?
此時,燃燈古佛從菩提身后走出。
他一步一蓮花,蓮花生又滅。他面容枯槁,眼神卻仿佛藏著宇宙生滅。
“阿彌陀佛。”
佛號聲起,萬仙陣的劍氣為之一滯。
燃燈看著無當圣母,聲音平淡,卻字字誅心。
“無當,昔年封神,截教萬仙來朝,氣運鼎盛。”
“那時的萬仙陣,也未擋住我等。”
他嘴角上揚,眼神漠然。
“你覺得,今日憑你一人,能攔住我等嗎?”
話音落下,凌霄寶殿前一片寂靜。
一直承受屈辱的玉皇大帝,眼中爆出神采。
他松開了握緊御座扶手以至指節發白的手。
先前的頹敗與絕望一掃而空,轉為狂喜。
“哈哈!哈哈哈哈!”
笑聲在凌霄寶殿中回蕩。
“有二位在,今日天庭無事!”
玉帝起身,龍袍鼓蕩,帝威彌漫。
佛門!
佛門的底蘊在此。
佛陀眾多,皆是準圣戰力。
天庭雖敗,但佛門已下場。
今日,那妖猴,連同截教余孽,都將在此終結!
然而,他的喜悅沒有持續多久。
“呵呵。”
一聲笑打斷了玉帝的暢想。
燃燈古佛沒有回頭,只偏頭用余光瞥了他一眼,像在看一只夏蟲。
“陛下,我等前來,不是為你天庭解圍。”
“而是前來緝拿亂我佛門量劫的妖猴孫悟空。”
他伸出手,隨意地揮了揮,那動作,像是在驅趕一只蒼蠅。
“你且退下。”
“此等級數的爭斗,非是你所能插足的。”
這番話,輕描淡寫,卻比之前孫悟空打上天庭,更加讓玉帝感到屈辱。
沒將他放在眼里!
佛門,根本就沒將他這個天庭之主、三界名義上的共主放在眼里!
是了,西游量劫,本是佛門大興的劇本。
若非他這個玉帝從中作梗,試圖分一杯羹,又怎會鬧到今天這般無法收場的地步?
在佛門看來,自己恐怕就是那個成事不足敗事有余的蠢貨。
現在出手,不過是來收拾爛攤子。
至于他這個玉帝?
還是早早滾到一邊,免得待會兒又不知天高地厚地提出什么條件,礙手礙腳。
轟!
一股無形的怒火在玉帝胸中炸開,燒得他五內俱焚。
他的臉色由紅轉青,又由青轉白,帝袍下的拳頭死死攥緊。
但他終究沒有發作。
他不能發作。
此時此刻,天庭已然是強弩之末,佛門是他唯一的指望。
無論佛門抱著何等目的,無論他們如何輕視自己,客觀事實上,他們出手,就是能幫天庭解決眼前的危機。
在這個節骨眼上和佛門翻臉?
弊大于利。
不劃算!
玉帝深深地吸了一口氣,又緩緩將那口幾乎要爆炸的怒氣壓回丹田。
他也明白了佛門此舉的另一層深意。
不就是防著自己坐收漁翁之利嗎?
好!
好得很!
“哼!”
玉帝發出一聲冰冷的重哼,拂袖轉身,竟真的退到了一旁,在凌霄殿的廢墟邊緣尋了一處尚且完好的玉階,作壁上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