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一屋子人,不光項、朱兩個,另有那還些個已經吃完早飯,聽得聲音,走出來看情況的護衛、鏢師,此時都在這里聽得津津有味。
還有人偷偷互相伸了舌頭,去看那所謂“味竅”,只可惜沒有鹽糖來試。
一時答完,桌上、邊上,皆不做聲,人人望過來,還想等她繼續往下說的樣子。
宋妙只好問道:“不知客官還有什么指教?”
那項元方才回神,問道:“我自來喜歡茼蒿,卻從未吃過你這生拌做法,小娘子有沒有什么秘方?怎么樣才可以外傳?”
宋妙便道:“旁人問,我未必會說,只客官是朱爹爹的貴客——他人厚道,他女兒朱娘子又幫我良多——你既問了,我也不瞞著。”
“這茼蒿有幾樣竅門,一要選小葉的,不能用圓葉,缺刻多,葉片薄,吃起來更脆生;二要晾得足夠干,越干越能叫那料汁味道足,三要先搖鹽進去……”
宋妙一口氣說了好幾點,十分細致,簡直是手把手地教。
說完,又道:“若是客官等得及,我給寫個方子,以后拿給廚子照做就是。”
“小娘子竟還識字?”項元幾乎是脫口問道。
宋妙點了點頭,道:“略認得幾個大字。”
一時早有人取了筆墨來,她揮毫而書,很快把那方子寫了出來。
宋妙的字骨架、風度自蘊,當日隨手寫就的攤車招牌,都能在食巷引得不少太學生駐足多看幾眼,此時拿來項元面前,其中效用,說一句殺雞用牛刀,可能不太貼切,但也絕不過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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項元看了又看,忽然忍不住道:“不知小娘子家中還有什么人口?愿不愿意受雇去外州人家廚房里頭做事的?”
一個生人,只見第一面,也不知背景、來歷,就要雇傭自己去外州。
京城已是天下首善之處,自己又是土生土長的京人,祖祖輩輩的房產還能被人給奪了去,若沒有程子堅等學生,并那韓礪幫忙,眼下都未必能找回。
孤身女子,受雇外出,雇主又不姓韓,根本不知道靠不靠得住,真遇得什么事,豈不是叫天天不應,叫地地不靈?
她搖頭道:“多謝客官好意相邀,只我家祖輩都在此處,又有許多手尾暫未處置妥當,實在不是時候。”
那項元本就是個生意人,極擅察觀色,聞心中暗悔,曉得是吃得太飽,腦子沒有動好,事情做得突兀了,忙找補道:“小娘子放心,我家中有些資財,在當地也多有名氣……”
說著報了雇金。
挺可觀。
但也只是可觀而已。
要是拿一筆天價砸下來,砸得她立時就能還了欠債,還有存余,說不定還會心動,可這個數字,實在連想都不值得多想。
宋妙來了這些天,日夜辛勤勞作,賺的錢一日多過一日,以后只有更多的,況且她還有手藝,有待開食肆,眼下還有了口碑同固定客源,怎么會被這三瓜兩棗給迷了眼?
她笑著搖了搖頭,客客氣氣拒絕了。
項元甚是失望,本還想再說,那朱屠戶察覺出不對,道:“老弟,你這到底急不急著走的?”
那管事先前只是做戲,此時卻是真的急了,忙上前道:“爺,當真要來不及了!再不出發,就得等明天了!”
項元轉頭去看漏刻,也是唬了一跳,忙叫人收拾東西準備出發,又對宋妙道:“小娘子再考慮考慮,雇金有得商量,我過一陣子還要進京一趟,到時候再來問候!”
說著同朱屠戶告別幾句,忙出門去。
那朱屠戶落后兩步,見人走了,卻是對宋妙道:“丫頭,這人待朋友沒得說,也有大資財,只口眼花花的,你別理他!”
又拿錢給她結了賬。
宋妙并未想到那樣多,聞一怔,忙做道謝。
她收了錢,見數量不太對,便攔那朱屠戶道:“朱員外,這錢給多了!”
朱屠戶先夸道:“小娘子這手藝,當真絕了!等我再有席面,必定叫你來做!”
又道:“不多,專門給做添補的,剛才你那話,夸我女兒,又夸我,可給我長臉!”
說著,臉上笑容止也止不住,挺著個肥肚腩,三步一顛,嘴里哼著不成調曲子,又急又慢地朝外走,還揮手叫道:“項兄弟,我來送你!”
***
匆匆到得院子里的項元,左右看了一圈,見樣樣打點得差不多了,忽的醒起來一件事,找了隨從來問道:“兩個小的哪里去了?”
那隨從忙道:“大少爺早進了騾車,因不見小少爺,又回去屋子里找了。”
項元的眉頭一下子皺了起來,急急往右廂走去。
他很快到了一處房門外,還沒進屋,就聽得里頭小兒鬧聲同砸東西聲。
“我就要睡覺,我就不起來,你們有本事喊我爹來啊!”
“憑什么叫他大少爺,明明我才是大少爺,我才是爹的兒子!”
項元黑著一張臉,把門一踹,還沒踏進門就張口喝道:“項林,你有種再說一句!”
一邊說,一邊在那屋子里左右看。
因手邊沒找著合適的棍子,他隨身一摸,摸出一把鞭子,隨手一折,沖上前去。
那叫做項林的小兒聽得聲音,著實嚇了一跳,急忙叫道:“爹!爹!我錯了!我瞎說的!”
說著滾著就要翻下床去。
只他鞋襪沒穿,一身還蓋著被子,早已來不及了,被那項元幾步上前,把人按住,一個翻身,朝那屁股、大腿,抽了幾下!
項元自認根本沒用兩分力,但那項林早嚇得尖聲大叫,哭爹喊娘,嚎啕不止。
他管兒子從來下得了狠手,此時嫌對方沒出息,但凡方才不要那么快喊爹認錯,都能高看一眼,可他背地里如此惡聲惡氣,轉頭又全無堅持,實在令人失望。
——再不打,就真的要上天了!
這一回,項元高高舉起了手中鞭子,但剛打了一下,一旁忽然撲過來一道身影,直接趴在了兒子身上。
他連忙止住了手,道:“梁嚴,你做什么?”
若是宋妙在這里,就能認出來擋在項元那兒子項林身上的,正是自己今日在廚房見到的小蓮新認識小朋友。
那梁嚴轉過頭來,道:“項叔,他也沒有說錯,我本來也不姓項,不應該叫我大少爺,你把他打傷了,一會還要坐車,生病了就不好了,不如記著,回家再打。”
回了家,兩個老的在,還打個屁。
項元一肚子火,但看著梁嚴,火氣怎么都發不出來,尤其見了那張臉,此時神色焦急,仿佛跟數年的惶急臉面隱隱重合在了一起。
他急道:“你怎么不應該叫大少爺了?當年要不是你爹給我擋了那兩刀,又把我背下山,我哪里還能活到今天?”
又道:“我早認了你做兒子,是不是又有人在背后爛嚼舌頭?!這次回去,我就給你改了姓項,擺個流水席,叫人人都知道我項家多了個大少爺!”
那梁嚴還沒說話,底下給壓著的項林已是拼命蹬腿打手,叫道:“我不許他姓項!我不叫他跟我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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