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塊鵝腿斬成了很合適的大小,如若是張櫻桃小嘴,恐怕要兩三口,但馬嬸子這樣吃四方的福氣大嘴,自認一大口就能連皮帶肉吃個干凈。
方才端菜時候,畢竟著急,只草草看了一眼,此刻終于得閑,放進嘴里之前,她便抽空認真端詳。
馬嬸子雖沒見過白玉,卻見過羊脂,這鵝腿煮出來,外皮正正就是羊脂的顏色,黃亮黃亮的,那黃又透著白,看著無比的光滑與緊致。
白水煮肉,并無多余佐料浸染,煮出來就是單純的熟肉色,帶著粉,靠近骨頭的位置,粉色更深,肉色更淡,骨頭當中甚至有一點嫣紅,是骨髓熟而不透的證明——當真是肉眼就能看得出的新鮮。
馬嬸子把這新鮮一口吞進了嘴里,囫圇先牙齒舌頭筷子急急并用,將中間的骨頭吐了,就連皮帶肉嚼了起來。
此時那鵝肉已經晾放了有一會,外層甚至帶一點溫涼。
大熱天的晚上,吃這樣半溫半涼的一塊鵝,連吹氣都不用,適口得很。
她先咬到的是皮,緊接著就是皮與肉中間非常薄的一層鵝油,最后才是鵝肉。
鵝皮爽而滑,甚至帶著些微韌度,鵝肉極鮮甜,又有很足的吃頭——這鵝到底是四個月妙齡,嫩仔得很,肉質是細嫩的,滑而不柴,但絕不至于只有嫩。
送鵝作為答謝的那一位事主家人并沒有騙人,其人老娘養的這幾頭果然是健鵝中的健鵝,平日里最愛叨人、洑水、散步,使得皮肉緊致,嚼口十足。
細嫩與緊致交織在一起,和著那一層尤為薄的脂肪,形成了這一口鵝肉特殊的口感。
嚼下去,它是爆湯的。
那湯是極薄的鵝油脂肪和極甘美的鵝肉肉汁混合而成,鵝油太薄,又已經半涼,故而不膩,只會增香,鵝肉只有最本身的肉甜,并無一點雜味,全是甘甜的肉汁慢慢被咀嚼出來,滿口都是肉香、肉甜。
馬嬸子平日里自以為口重,但吃到這一口鵝腿肉之后,忽然之間,竟然感受到了白切的魅力。
——白水煮,只有肉的本味,竟然也可以這么好吃的嗎!
正茫然地嚼啊嚼,她忽然聽得有人在耳邊說話,轉頭一看,卻是那宋小娘子把一小碟子蘸料往自己面前推。
“白切鵝的鵝味重些,要是吃不慣,可以試試拿這個蘸料搭著吃。”
馬嬸子忙把嘴里肉給咽了,復又咽一口口水,道:“吃得慣!吃得慣!我才曉得白切鵝原是這樣好吃的!”
一邊說,一邊忙去再搶肉。
一旁那張四娘嘴里還嚼著肉呢,聽得這一句,卻是連忙拿胳膊肘捅了捅自己嫂子,又指著那各人面前的一小碟子蘸料,急忙做了個“蘸”的手勢,因怕她不懂,急得干脆幫她夾了一塊肉回來,那鵝肉在蘸料里滾了一個身,方才送進嫂子碗里。
這一塊卻是鵝背肉。
小姑子的好意,馬嬸子自然連忙送入口中。
蘸了料汁的鵝肉,又是另一種風味,是她完全沒有吃過的味道,帶著一種很厚重的柑橘芬芳,咸酸打底,和那白醋明亮的酸,互為明暗,酸得特別精神,蒜、蔥白、茱萸、芥末籽,各有辛香沖辣,醬油咸鮮,最后是一點回甜。
這個醬,咸、酸、辣、鮮、甜,味味俱全,但是每一味之間又保持著非常微妙的平衡,一點也不搶,跟白切鵝搭在一起,和諧極了。
馬嬸子一時之間,居然分辨不出來是白口吃更好吃,還是蘸醬吃更好吃。
當真是各有各的好吃!
她心中猶豫,很難品評,吃蘸醬的鵝肉時候,就覺得世上不會有比這更好吃的吃法,但等喝了一口粥,清了口,再白口吃的時候,又覺得白口有白口的好,可以專注品嘗肉味,比起蘸料,更為純粹。
于是為了公道些,她只好再給蘸醬的鵝肉一個機會。
就這樣白嘴一口,蘸料一口,不知不覺,一大海碗的粥就喝完了,她還沒辦法給兩種吃法排出一個先后來。
前堂另一邊的都水監飯桌上,同樣也在吃飯。
吳公事帶著人在河道上奔波了一天,早已又累又餓,根本等不得其他,完全是上一個菜,就吃一個菜,簡直吃得風卷殘云。
但吃到半路,眾人卻是一齊停了下來。
因宋妙跟伙房里的眾娘子同桌,便由吳公事出面,轉頭叫了一聲,道:“宋小娘子,宋小娘子!”
宋妙聽得聲音,回頭去看,卻見對面一群人都朝著自己招手。
“小宋,宋小娘子,勞煩,過來一下呀!”
那吳公事舉了舉他手里的碗,又看向宋妙手里的碗,做了個帶碗的口型。
宋妙不知其意,卻是老實把自己的碗筷帶了過去。
一走近,桌上人人都叫“宋小娘子”。
吳公事到底頭首,笑呵呵指著一盤菜,道:“快,特地給你留的——你快夾了去。”
宋妙聞去看,卻見滿桌子已經吃得七零八落,那一盤甚大,卻是動也未動,左邊是切得厚厚一片的鹵水鵝肝,右邊是下墊豆芽的豉油炒鵝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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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奇道:“這是什么說法?怎的還特地給我留東西?大家不必這么麻煩,盡興吃就是!”
等不及吳公事開口,邊上早有個學生插道:“孔復揚都說啦!我們人人都曉得,宋小娘子別瞞著啦!”
又有人道:“孔兄說,上回咱們吃豬腳飯的時候,他同宋小娘子夸這鹵豬腳乃是鹵味天下第一,小娘子說,其實樣樣鹵味,不同鹵法,各有吃頭,沒有第一第二之分,他再問你最喜歡哪一樣,你才答,說自小就很喜歡鹵水鵝肝!”
“正是!今日這不就是鹵水鵝肝嗎?快夾!快夾!”
“這一盤子我們都沒動過,聞著都香哩——若是吃得了,你就都吃了,也不打緊的……”
那個“的”字才說完,此人不自覺地轉頭看著那鹵水鵝肝。
好飽滿、光滑的兩葉鵝肝,外表已經別鹵成了很深的琥珀色,看起來油潤、光澤,切了片,疊鋪成旋渦葉狀態,露出來的切口平滑得簡直跟鏡子似的,質地實在均勻,連氣孔也無,半灰、半棕,滲透著一絲絲油光,光是看,就能想象到那口感究竟得有多細膩。
鹵色那樣漂亮,鹵味那樣飄香,哪怕隔著半張桌子,他的鼻子依舊有自己的主見似的,一邊嗅,一邊慫恿腦子:你聞到了吧,聞到了吧,香不香?
腦子自然忍不住應答:好特么香啊!
答完,它還會自己想:宋小娘子這樣手藝,不知吃過多少好東西,她都念念不忘,這鹵水鵝肝,究竟得有多好吃?
這念頭一旦冒出來,就再也揮之不去,看著看著,此人嘴里“咕嘟”的一下,卻是不由自主咽了一口口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