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婦人哪里還顧得上做生意,到處找孩子去了。
循著街坊鄰居們的指路,羅東東很快找到了那婦人。
她一手捂著頭上的斗笠面紗不敢掉落,大著肚子正坐在臺階上抹眼淚,周圍幾個相熟的街坊都眉頭緊皺,不停地嘆氣,顯然沒找到孩子。
“大姐,報官了嗎?”羅東東上前急問。
那婦人擦一把面上的眼淚,看了羅東東好一會兒,才想起這是今晨買糕點的客人,還鼓勵小男孩不要為六指自卑來著。
“去過了,衙門說,女人沒有任何權力,不許報官,得讓我丈夫來報官。我丈夫腿摔斷了在家里,已經請兩個街坊去幫忙抬他來了。”
“那就好!”羅東東安慰:“大姐你別急,孩子肯定沒事,會找到的。你給俺說說,孩子走丟前后,有沒有發生什么特別的事?俺幫你一起找!”
婦人一邊哭,一邊連連道謝,想了一會兒說:
“和平時一樣,他喜歡去酒鋪旁邊的巷子里玩,沒有什么特別的。要非說有的話,我賣糕點的時候,聽到巷子那邊有鈴鐺的聲音。”
“鈴鐺?什么樣的鈴鐺?”羅東東問。
那婦人正愁不知怎么形容,恰好一輛馬車從眾人面前經過。那婦人指著車前懸掛的銅鈴道:
“就是那種鈴鐺聲,有兩個,碰在一起叮叮當當混亂發響,我當時有印象。”
說完,婦人不再深究這件小事,繼續愁得直抹淚。
對她來說,無關痛癢的馬車鈴聲,跟她找孩子有什么關系呢!
可羅東東卻突然僵硬在原地,眼睛瞪得極大,里面全是不可思議的恐懼。
他跌跌撞撞退出人群,像一道幽魂似的茫然四處奔走,終于想起來,他曾經聽知羅提起過:
往城西靠近郊外的地方,知羅買下過一個牛馬場,改成了獸園,專門用來飼養些她喜歡的猛獸。
羅東東拼命回憶那獸園地址,狂奔而去。
園子很大,新筑的圍墻高聳又結實,比一般院墻足足高出一倍,但對羅東東來說不算難事。
門口只有兩個守衛——誠然,這一園子虎豹猛獸,也不需要太多看守。
光是隔著圍墻聽見里面野獸陣陣咆哮,就足以使任何賊人嚇破膽。
羅東東避開守衛視線范圍,從高高的圍墻翻進去,路過十幾個銅鐵柵欄的小園子。
里面的豺狼、熊、豹子……一個個膘肥體壯,雙目赤紅,流著哈喇子盯向他,令人陣陣發寒。
他悄無聲息地在園子間穿梭,到處尋找。
他盼望找見,又極度懼怕真的找見。
等他來到一處老虎園的時候,只見知羅正在里面對著地上一個小小的黑色身影又踢又打,嘴里還罵著什么:
“吃啊!絕食給誰看?!喜歡云琛是吧,連你也喜歡云琛!那天一見她,你就高興得跟什么似的!是不是非得她來喂,你才肯吃??”
墨墨說不了話,也已絕食多日,虛弱得無法發聲。
它渾身黑亮的皮毛早已枯敗發灰,凝結成一綹一綹的,目光呆呆地望著不遠處的小涼棚。
那涼棚旁邊,是知羅常坐的那個懸掛了雙鈴混響的馬車。
再往旁邊,棚前吊掛著紅肉的桿子上,有一張雪白的貂皮掛在那里,隨風簌簌震響。
羅東東順著墨墨的視線看過去,他知道那是墨墨的媳婦兒,再看知羅掐著墨墨脖子,將其狠狠摁在地上強塞飯,那扭曲的表情丑陋至極,簡直如修羅女鬼。
完全不是平時幽會時那樣美麗、柔軟又可人的樣子。
難道榮易說的是真的……
羅東東目光顫動,再去看那桿子,終于發現在離貂皮不遠的地方,還有一樣東西,像戰利品似的,炫耀地懸掛在那里——
一只青灰色的小小的六指斷手。
一瞬間,世界轟然崩塌吼出巨響。
無邊無際的恐懼、懊悔與絕望,如海嘯般狠狠砸過來,讓羅東東幾乎站不穩腳。
是他對那小男孩說的嗎,那漂亮的姐姐是好人,不必怕她?
知羅拐走小男孩的時候,小男孩縱然本能懼怕,可因為相信羅東東的話,而最終順從地上了知羅的馬車,是不是?
羅東東渾身發青發抖,艱難地轉動脖子去看。
那猛虎園子里,老虎嘴巴一圈紅彤彤地掛著血,地上殘余著幾截細小的、還掛著殘肉的肋骨。
這一幕,如烙鐵深深印在了羅東東的心里,和那婦人坐在焦急臺階上抹眼淚的樣子,不停交替出現,痛得他想發狂。
可是,他羅東東啊……
為國打仗,百姓們口中的戰爭英雄啊……
最終像個驚慌的縮頭烏龜一樣,什么也沒說,什么也沒做。
他只是狼狽逃離獸園,一路奔回營地,跳進榮易剛打好洗澡水的浴桶,像要溺死一樣地將自己埋進水里,無聲地嘶吼痛哭。
榮易把上午營地暴動的事情一字不漏地說完,發現羅東東始終埋在水里一動不動,這才感覺不太對勁,趕忙將羅東東拽起來。
對上那通紅絕望的眼睛,慘白如紙的臉,上面縱橫交錯全是洗澡水和淚水,榮易嚇壞了。
“東東!你怎么了?出什么事了?你別嚇我!”
羅東東抖著嘴唇,從快要疼炸裂的胸腔擠出幾個帶著哭腔的字:
“俺殺人了……俺殺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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