佛主得知高媚兒的消息,眼神十分復雜。
他沒有和蕭老祖說什么,深深看了雪城的方向一眼,然后催動法舟離開了。
此時,已近天光,一輪紅日已從東方升起,法舟犁開云海西向而行,佛主盤膝坐于蓮臺法舟之首,身披萬道霞光,法相莊嚴如須彌山。
迦羅娑尊者雙手合十,垂目冥想,終究忍不住開口問道:“世尊,恕弟子愚鈍且遲。您千里傳音,讓我等放過方大寶,此中深意,弟子思索半日,仍如霧里觀蓮,井中看月,始終不得明白。”
佛主眸中琉璃金芒流轉,似有萬千世界生滅其中,未答先問:“伐蘇蜜多,你掌管七寶琉璃燈,可知燈火何以長明?”
伐蘇蜜多尊者手托一盞殘破的蓮燈,有些沮喪,又有些懵懂,仍是答道:“回稟世尊,燈油不竭,燈芯常新,外御罡風,內守空明,故長明。”
“善。”
佛主頷首,觀看舟外翻涌云海,淡然道:“你看這雪國萬里疆土,可似恒河沙數?高皇帝以無情劍劈開天山雪,聚沙成塔,筑此煌煌帝國。然沙塔終究是沙塔,疾風過境,焉能不散?”隨之佛主語氣漸漸凝重,“強求魂魄,如同以琉璃盞盛沸湯。盞若碎,湯傾覆,反灼持盞之手。”
迦羅娑尊者濃眉緊鎖:“世尊是說……蕭家祖孫,他們鎮不住這沸反盈天的雪國?”
“當然鎮不住,他們喝多了酥油迷了心,以為將‘雪國’改成‘真國’就算復國成功,豈知治國如烹小鮮,動動鍋鏟便是一鍋糨糊,火候差一分便是生靈涂炭!”佛主琉璃金瞳中泛起悲憫的漣漪,“百足之蟲,死而不僵。雪國如今統帥雪域和大漠,西至龜茲和吐蕃,南至大周,疆域何止萬里,文武百官何止數萬?蕭家祖孫縱有伏虎之力,可曾馴過群狼?”
他指尖捻動菩提,聲如寒泉滴落古潭:“你看那雪域冰川,高家經營二百載,根系早已扎進每一座雪山神廟、每一條商路駝鈴;再看玉門關內,大周舊吏表面跪迎新主,暗地里誰不攥著前朝印信?更有吐蕃諸部,苯教巫師蟄伏寺院地窖,戈壁牧民枕著彎刀入眠――這些都是埋在地火上的干柴!”
蓮臺微轉,佛光在云海上投下巍巍山影:“蕭不凡以為坐上龍椅便是天子,卻不知龍椅下壓著三座火山:一曰‘權柄虛懸’,高家舊部陽奉陰違;二曰‘民心凍土’,雪域子民只識高氏圖騰;三曰‘虎狼環伺’,中原道庭、漠北殘部、東瀛神官,哪匹狼不想撕塊肥肉?”
兩位尊者頓時汗顏,暗暗點頭。
“阿彌陀佛,”佛主面有憂色,道:“縱使老衲以無上法替他鎮住一時,終究鎮不住人心向背。這萬里江山從來不是靠刀劍能坐穩的――蕭家缺的不是龍椅,是烹煮這鍋沸湯的乾坤鼎!蕭逸風縱有伏虎之力,難調群狼之心;蕭不凡縱懷凌云之志,難壓高氏舊部之怨。此非人力可違,乃因果使然。”
“那方大寶屢次壞我大事,為何您不讓弟子一舉斬殺之?”伐蘇蜜多尊者又問道。
“此人奸猾如泥鰍!”佛主一雙琉璃金瞳似乎穿透了層層云海:“譬如如今的中原便是一塊豆腐,就需要這樣一條泥鰍來拱一拱!就需要他這種攪屎棍!”
“再者,你們二人覺得有本事斬殺他嗎?”說完這句話,佛主微微閉上雙眼,若有所思。
迦羅娑尊者和伐蘇蜜多尊者對視一眼,只好說道:“弟子悟了。”
這兩位尊者嘴里說著悟了,實際上還是對佛主說他們斬不了方大寶頗不服氣。
“甚好,你們能懂得,那蕭家祖孫也自然懂得――他們應該知道怎么辦。”佛主過了好半天,說了這樣一句,就不再說話了。
云海之上,梵唄輕揚,法舟載著片刻的寂靜,沒入金色晨光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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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同于佛主和兩個尊者的禪機,蕭老祖雙目含淚,和蕭不凡二人把花老祖東一塊西一塊的尸身撿到一起,然后找個破鼎盛了,手一揮,指尖彈出一把炎炎之火把這光頭佬燒得干干凈凈。
風蕭蕭兮天池寒,老祖一去兮不復返!
“花二哥,您死不瞑目啊。”
蕭老祖斷了一臂,一只空空的衣袖甩來甩去,不禁老淚縱橫。
“爺爺,佛主把我們騙了。”蕭不凡滿心憤恨,咬牙切齒道。
這一天,蕭家和花家等了很久了,布局了很久了。
就在上個月,經過桑杰法師,也就是現在蕭人杰法師十余次占星卜卦,幾乎累到吐血,但每次都指向一個結果――高媚兒壽元就在三月以內!
果然,老天也要幫蕭家,西方佛主忽然派了蘇摩提尊者前來雪國。蘇摩提尊者見過高媚兒以后,又偷偷用秘術傳訊給蕭不凡,她要見蕭老祖。
這簡直是瞌睡來了,就有人送枕頭。
蘇摩提尊者用佛家神通隔絕天機,在大雪山深處和蕭老祖、花老祖商談三日三夜,終于定下計策:若是高媚兒走了便罷,若不肯走,就送她一程!
而且佛主會法駕親臨,來辦這個天下最難辦的事情!
另外,高媚兒一死,佛主安排蘇摩提尊者埋伏在天山,率領佛國三十上師,一舉將高家宗族一舉鏟除,斬草除根,以絕后患。
蕭老祖心里一萬個愿意,提出的唯一條件便是若蕭媚兒身死,則由蕭不凡取而代之,并在三年后改“雪”為“真”。對于這個要求,蘇摩提尊者自然滿口答應,不過說要等稟告佛主后再行定奪。
蘇摩提尊者微微一笑:“不管局勢如何發展,佛主會一直支持你們蕭家!”
至此,蕭老祖便吃了定心丸!
但佛主此時卻變卦了!
高媚兒死后,佛主一不發,道一句“阿彌陀佛”便帶著兩位尊者離開了天池,似乎一息也不愿意多呆。
以蕭老祖之睿智,此時也不禁有些茫然。
“孫兒,你讓爺爺靜靜,爺爺想靜靜。”蕭老祖閉著眼,盤腿坐在剛燒過花老祖殘骸的冰面上,凜冽的寒風打著旋渦在他身邊繞來繞去。
高歡和高樂二人知道高媚兒已死,此時天塌了一般。兩個人跪在地上,滿臉鼻涕滿臉淚,可憐兮兮看著蕭不凡。
高樂哭道:“蕭大哥,你放了我們,我和哥哥回去,雪國給花二爺立長生牌位,擬一個最威風的謚號,封王爵,加九錫!世襲罔替!”
“閉嘴!”蕭不凡眼皮都沒抬一下。
半天,蕭老祖睜開眼,仿佛從一場睡夢中悠悠醒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