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夜,發生了太多的事。
如果套用后世一句說法,不妨稱之為多線程共進,倘若要問分為了幾線,全算起來恐怕要有四條線。
第一線,南云皇宮,深夜國宴。
大唐和南云直接開啟談判,雙方臣子又是劍拔弩張又是唇槍舌劍,但其實彼此都心知肚明,雙方無非是演一場大戲而已。
第二線,天牢深處,一老一少。
原本心如死灰的岳大將軍,被一位老人成功激起的意志,這位將軍的神情不再昏昏沉沉如同槁木,雙目之中也重新閃爍出銳利的光芒。
他要活著,而且要好好活著!
不是為了自己活,而是為了將來的江南百姓。
武清風不愧是天下第一智者,竟然比劉伯瘟更加的深諳人心,這位老人看似是給岳將軍劃定了奮斗目標,其實無非是用這種辦法讓岳將軍打消死志而已。
至于老人所說的將來之爭……
他根本沒告訴岳將軍將來根本爭不過!
古往今來,朝堂大勢,任何一位開國帝王都乃人中之英,豈能讓后來者居于第一批追隨者之上?
所以岳將軍即便加入大唐,即便楊一笑真的會扶持偏重,然而無論再怎么扶持終究屬于后來的追隨者,因此岳將軍無論如何也不可能做到后者居上。
只不過,這一點武先生沒有說出來!
他是來履行承諾幫楊一笑收服岳將軍的……
他不可能把所有的真實道理全都說出來……
否則的話,岳將軍剛激發的意志恐怕又要撲滅了。
總之不管怎么說,這是今夜發生大事的第二線
一夜深談,天牢密語,武先生履行了他的承諾,勸說了岳將軍重燃信心。
然而當他們一老一少告別之際,當岳將軍下意識問了一句‘您老人家也會加入大唐么’之時,武先生自己卻只是淡然一笑,目光之中盡是滄桑的深邃。
最終他僅僅留下一句意味深長的話……
“老夫啊,已老矣,墳頭都已經選好,大唐我就不去了吧!”
一深邃,飄然而去。
但其實老人已經暗示了岳將軍,他此后仍舊會用盡一切才智和大唐斗。
智者的目光長遠,看的比普通人更深,整個天下恐怕僅有了了數人才能明白,這位老人為什么一定要故意和大唐斗。
原因只有一個,南云不能太輕松的被大唐吞并。
自古以來,人心如此,凡是太輕松到手的東西,都不會被人太過的重視。
將來南云如果被滅,亡國之君就是趙構,倘若想讓趙構將來的日子好一點,那么現在就得讓大唐吞并的步伐難一點。
智者之謀慮,深遠便于此。
這位老人確實已經老了……
但恰恰因為蒼老所以他不在乎自己的結局……
他自己可以承受晚景凄涼,他也不在乎結局將如何慘淡,但是為了自己那個從小教導到大的帝王徒兒,他要豁出去自己的一把老骨頭繼續奮爭。
唯有讓大唐感覺到南云是塊難啃的硬骨頭,唯有讓楊一笑感覺到統一江南的不容易,心中才會重視,將來才會善待。
這其實已經無關謀慮,而是一位飽經世事的老人看透了人心。
……
今夜之事,第三條線,由南及北,大唐之北。
江南已經是草長鶯飛的初春,草原卻仍舊有著尚未融化的積雪,當夜色深沉之際,在冷風刺骨之中,卻有一個漢子坐于冰雪里,仰著頭似乎在看著夜空出神。
積雪很冷,風也很冷,然而這個漢子卻仿佛感受不到寒意,他只是仰望著漫天的星斗默然不語。
直到,良久之后……
呼!
此人忽然長長的呼出一口熱氣,熱氣和冷風交接瞬間變成一道白霧。
隨即此人緩緩收回仰望蒼穹的目光,轉而看向不遠處站在夜色中的一群侍衛,聲音低沉的問道:“幾更天了?”
立馬有腳步奔跑聲,一群侍衛急匆匆過來,小聲稟告道:“回稟陛下,已是五更,您在雪里坐了一整夜,馬上天色就要拂曉了。”
“是么?”
“朕竟然坐了足足一夜?”
這人看似淡然,實則語氣低沉,緩緩又道:“可朕竟然沒感覺到冷,你們說奇怪不奇怪?”
侍衛們面面相覷,好半晌才有一人仗著膽子小心翼翼奉承道:“陛下您是草原上的雄鷹,自然不在乎這一點寒冷。”
哪知這人卻悵然一嘆,仿佛喃喃自語般道:“雄鷹?如今的朕哪還算是雄鷹?每天享受安逸,骨子里的血性早就沒了啊……”
侍衛們盡皆惶恐,無人再敢搭茬接話。
反倒是這漢子自顧自的起身,負手慢悠悠的像是在閑逛踱步,然而他目光卻突然看向夜色中的南邊,眼神之中分明閃爍出一道鷹隼般的銳利……
他陡然問道:“你們有誰能跟朕說說,唐國和南云的談判會是怎樣的結果?”
不等侍衛們回答,他竟然又追問了一句,道:“你們隨朕一起猜一猜,他們現在是不是正在把酒歡?”
這一問仍是不等侍衛們回答,他竟然突兀又追加了第三問,再次道:“你們有誰曾在心里擔憂過,我金國下一步會不會步入南云的老路?”
一連三問,問的侍衛們滿臉懵逼。
這漢子卻仿佛根本不需要答案,繼續負手向前慢慢的踱步,他腳步很輕緩也很輕柔,絲毫沒有草原霸主的氣概,反而漸漸有些踉蹌,像是即將摔倒的老人。
突然,他竟愴然流淚,再次仰頭看著夜空,滾滾淚水從眼中溢出。
“你們終究是不明白啊,你們終究是不明白,各自為政的結局,只能是被個個擊破……”
“金國雖然是朕的,但金國也是大家的,各部為何如此短視,各部為何如此短視啊!”
“還有朕,朕也一樣,為什么不敢賭這一回,朕為什么不敢賭這一回……”
寂靜的深夜中,唯有他的聲音在低沉,明明聲音低沉,語意卻如嘶吼。
侍衛們滿臉恐慌!
足足良久之后,一聲落寞嘆息,隨即只見這漢子喉結滾動,雙手攥拳仿佛在努力克制什么,然而克制起來極其艱難,漸漸竟有渾身顫抖的吃力架勢,終于他像是承受不住,宛如咆哮般大吼道:“煙油子,朕要抽煙油子……”
“啊啊啊啊,快,快,給朕立馬送過來,朕受不了啊!”
在他宛如瘋狂的咆哮中,侍衛們戰戰兢兢誠惶誠恐,其中一人鼓起勇氣,壯著膽子小聲提醒道:“陛下,是您自己說要戒的,您今晚專門下了嚴令,不準我們……”
“吼!”
不等侍衛說完,漢子一聲怒吼,這次是真的咆哮,一種難以克制的咆哮:“拿過來,拿過來,朕說的話作廢,朕現在只想抽一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