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剛學中醫的時候,和很多同學一樣,是個鐵桿的‘厚古派’。”陳飛的聲音在安靜的大禮堂里回響,帶著一種回憶的磁性。
“我把《黃帝內經》《傷寒論》這些經典,奉為金科玉律。覺得老祖宗留下來的東西,一字一句都不能改。那時候,我特別看不起西醫,覺得他們頭痛醫頭、腳痛醫腳,太膚淺,太機械。甚至,連現代的中醫研究,我都覺得是歪門邪道,是把我們老祖宗博大精深的東西,給庸俗化、簡單化了。”
他的這番話,說得臺下許多學生都露出了會心的微笑,甚至有人在小聲附和。顯然,這種心態,在學中醫的學生中,非常普遍。
“抱著這種心態,我畢業后,在臨床上栽了不少跟頭。”陳飛話鋒一轉,語氣變得嚴肅起來。
“我遇到過一個急性心梗的病人,當時他胸痛如絞,大汗淋漓。我滿腦子都是《傷寒論》里的‘胸痹’,想著要用瓜蔞薤白白酒湯。可方子還沒開好,病人就出現了室顫,心跳停了。幸好當時旁邊有位西醫老師,立刻進行心肺復蘇,用上了除顫儀,才把人從鬼門關拉了回來。”
“那件事,給了我極大的震撼。我第一次意識到,老祖宗的智慧雖然偉大,但它不是萬能的。在某些急癥、危癥的搶救上,現代醫學的手段,就是比我們快,比我們有效!你再好的方子,病人沒命喝了,又有什么用?”
“從那以后,我開始瘋狂地學習西醫的知識。解剖學、生理學、病理學、藥理學……我發現,西醫看問題的角度,雖然和我們不同,但它能讓我們更清晰、更微觀地,看到人體內部到底發生了什么。它就像給我們中醫,裝上了一副‘顯微鏡’。”
“比如,我們中醫說‘肝主疏泄’,情志不遂會導致肝氣郁結。這聽起來很玄。但如果你懂了現代神經內分泌學的知識,你就會知道,長期的精神壓力,會導致我們大腦里一種叫‘五羥色胺’的神經遞質水平下降,這玩意兒一下降,人就容易抑郁、焦慮、失眠。而我們很多疏肝解郁的中藥,比如柴胡、合歡皮,經過現代藥理研究發現,它們恰恰就能提高大腦里五羥色胺的水平。”
“你看,神奇嗎?幾千年前,我們的老祖宗,通過取象比類和臨床觀察,得出了‘肝郁’的結論。幾千年后,西醫通過精密的儀器和實驗,發現了‘五羥色胺’。它們描述的是同一個問題,只是用了兩套完全不同的語體系。”
“所以,我想跟大家分享的第一個體會就是:千萬不要故步自封。我們既要對老祖宗的經典,有足夠的敬畏和深入的研讀,這我們的‘根’。但同時,我們也要以開放的心態,去學習和擁抱現代科學。西醫,不是我們的敵人,它是我們的‘友軍’,是一門可以幫助我們更好地理解中醫、發展中醫的工具。”
“真正的中醫現代化,不是把中醫改成西醫,而是要用現代科學的語,去翻譯、去證明、去闡釋中醫的內核。就像戴維斯教授他們現在正在做的研究一樣,用腸道菌群,去解釋什么是‘脾虛’。這件事,只有我們這些既懂中醫,又懂現代科學的人,才能完成。這,也是我們這一代中醫人的歷史使命。”
陳飛的這番話,擲地有聲,讓臺下的所有學生,都陷入了深深的思考。他沒有否定經典,也沒有吹捧西醫,而是站在一個更高的維度,指明了中西醫結合的真正方向。那種“關起門來,老子天下第一”的狹隘心態,在這一刻,被徹底打破。
“我要講的第二個坑,叫‘見病不見人’。”陳飛繼續說道。
“這個坑,西醫容易掉進去,我們中醫,也一樣容易掉進去。特別是當你的醫術有了一點進步,治好了幾個病人,開始小有名氣之后,就特別容易把自己當成一個‘修理工’。病人來了,你腦子里想的,不是眼前這個活生生的人,而是一個個‘病名’,一個個‘方子’。”
“這個是‘胃炎’,用半夏瀉心湯;那個是‘頸椎病’,用葛根湯;這個是‘失眠’,用酸棗仁湯……你看病的過程,變成了一個簡單的‘對號入座’和‘按方抓藥’。你追求的,是效率,是治愈率,是別人的贊譽。慢慢地,你會失去對病人痛苦的感知,失去對生命的敬畏。”
“我曾經也掉進過這個坑。直到我遇到一個讓我印象特別深刻的病人。”
“她是一個三十多歲的女人,來找我看失眠。我按照常規的辨證,給她開了疏肝解郁的方子。可她吃了半個月,一點效果都沒有。我當時就有點不耐煩,覺得是她自己不遵守醫囑,或者是我辨證有誤。我又給她換了滋陰降火的方子,還是沒用。”
“就在我快要放棄的時候,有一次復診,她跟我說,‘陳醫生,我不是睡不著,我是不敢睡。’我當時一愣,問她為什么。她才哭著告訴我,她是一個單親媽媽,丈夫因為意外去世了,她一個人帶著一個有先天性心臟病的孩子。她每天打三份工,就為了給孩子攢手術費。她不敢睡,她怕自己睡著了,孩子萬一晚上犯病,她聽不見。她也怕自己睡著了,就再也醒不過來,那她的孩子怎么辦?”
“那一刻,我感覺自己被狠狠地打了一巴掌。我才明白,我之前所有的辨證,所有的方子,都是錯的。我只看到了她的‘病’,卻沒有看到她這個‘人’,沒有看到她心里那份巨大的恐懼和壓力。她的失眠,不是因為肝郁,也不是因為陰虛,而是因為她對孩子那份深沉的、沉重如山的母愛。”
“從那以后,我才真正明白,什么叫‘醫者仁心’。醫術,固然重要。但比醫術更重要的,是你有沒有一顆,能真正走進病人內心的,同情心和同理心。”
“我們治的,從來都不是一個冷冰冰的‘病’,我們治的,是一個有血有肉、有喜怒哀樂的‘人’。他所有的痛苦,都與他的家庭、他的工作、他的情緒,緊密相連。你不去了解這些,你就永遠找不到他真正的病根。”
“所以,我希望大家,在未來的行醫路上,永遠不要忘了,在你面前的,是一個活生生的人。多一點耐心,多聽他講幾句廢話。也許,真正的病根,就藏在他那些與病情看似無關的訴說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