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手符合“干祿字書”規范的漂亮楷書,還沒看文章,便已先聲奪人,得了考官三分好感。
而寒門子弟呢?
買不起好紙筆,甚至在寒風中手凍得僵硬,字跡難免枯澀潦草。
往往文章還未入眼,便因這“卷面不潔”先被黜落了下乘。
更別提那些暗中約定的特殊筆跡、墨點記號,更是世家與考官之間心照不宣的“暗門”。
“如今這一謄錄……”
胡三公喃喃自語,眼中滿是震撼。
所有卷子,無論原稿是錦繡文章還是草紙涂鴉,最終呈現在考官面前的,都是一模一樣的朱筆吏書,字字方正,筆筆規范。
沒了字跡的干擾,沒了暗號的指引,考官只能,也必須只看文章里的真知灼見。
胡三公走后,青陽散人搖著羽扇邁步而入。
兩人對坐,案上鋪著饒、信、撫三州的輿圖。
圖上插滿了象征駐軍的小旗,那是劉靖這半年來打下的江山。
“地盤打下來了,得有人守。”
劉靖指著輿圖,“饒、信、撫三州刺史的人選,不能再拖了。再拖下去,人心就要浮動了。”
“我意屬張賀、吳鶴年與施懷德。”
劉靖沉吟道,“這三人從丹徒鎮起就跟著我,一路出生入死,忠心可鑒,知根知底。用他們,我放心。”
青陽散人微微一笑,手中羽扇輕搖,并未直接反駁,而是緩緩道。
“吳鶴年與張賀,一文一武,確實可當大任。”
“但這施懷德……”
他搖了搖頭,“讓他做個司馬、長史,當個副手綽綽有余。”
“可若讓他主政一州,治理民生錢糧,協調世家關系,怕是力有未逮。”
“若是出了亂子,反而誤了使君的大計。”
劉靖眉頭微皺:“那依先生之見?”
“戶曹參軍徐二兩,精于算計,善理錢糧,是個管家的好手,可去信州。”
青陽散人緩緩道出第二個人名,“還有婺源縣令方蒂。”
“這大半年來,婺源被他治理得井井有條,水利、農桑皆有建樹,是個不可多得的能臣干吏。”
劉靖手指摩挲著茶杯邊緣,有些猶豫。
“徐二兩倒也罷了,資歷尚夠。可那方蒂……”
“若是驟然提拔為一州刺史,一方諸侯,只怕難以服眾,反而在官場上惹來非議,說是幸進之臣,反而害了他。”
“此事易耳?”
青陽散人嘴角勾起一抹狡黠的弧度:“使君可任命胡公遙領饒州刺史,以方蒂為饒州別駕。”
劉靖眼睛猛地一亮。
遙領!
妙啊!
既是遙領,胡三公只需掛個名頭,坐鎮歙州不動,繼續當他的歙州別駕。
那實際管理饒州庶務的權利,自然就落到了前去任職的別駕方蒂頭上。
名義上,方蒂只是一州佐官,堵住了資歷淺的非議。
實際上,他卻行使著刺史的權柄,給了他施展才華的舞臺。
“先生高見!”
劉靖撫掌笑道,當即對門外的朱政和吩咐道:“政和,快去請胡公回來!就說我有要事相商,請他務必折返。”
片刻后,胡三公去而復返,額上還帶著些許薄汗,顯然是走得急了。
“使君召老朽回來,可是科舉之事還有遺漏?”
胡三公拱手問道。
劉靖親自扶他坐下,也不繞彎子,開門見山道:“胡公,非是科舉,而是這饒州刺史的人選,我想請您老出山,暫攝其職。”
胡三公一怔:“使君,老朽年邁,且這饒州剛定,事務繁雜,老朽怕是有心無力啊。”
“胡公勿急,聽我把話說完。”
劉靖微微一笑,目光投向一旁的青陽散人,接著道:“我意欲任命您為饒州刺史,但這只是遙領,您老依舊坐鎮歙州,不必奔波。”
“至于饒州的庶務,我打算讓方蒂出任別駕,替您老去跑腿辦事。”
“胡公,勞您暫攝饒州,這擔子可不輕啊。”
這不僅是任命,更是試探。
胡三公人老成精,聽到“遙領”二字,再聽到“方蒂”的名字,眼珠一轉,便品出了其中的滋味。
讓他遙領,實權給方蒂。
他代表的是歙州舊有的士族門閥。
劉靖這是在問他:愿不愿意把實權讓給方蒂這樣的新貴,自已只拿個虛名供著?
胡三公渾濁的老眼中閃過一絲通透。
他明白,這是大勢所趨。
新貴崛起已不可阻擋,與其硬頂,不如順水推舟,賣個人情。
他緩緩起身,鄭重一揖:“老朽年邁,早已無力庶務。”
“能借這把老骨頭,為使君替方別駕壓一壓陣腳,那是老朽的福分。”
“饒州之事,老朽只掛名,不干政。”
只掛名,不干政。
劉靖深深看了他一眼,點頭道:“胡公高義。”
胡三公并未起身,反而身子壓得更低了些,語氣帶著幾分懇切:“使君,老朽還有個不情之請。”
“家中長孫胡安,雖讀了幾本圣賢書,卻有些愚鈍,做不得文章。”
“老朽斗膽,想讓他去那新設的‘軍器監’,哪怕做個典庫的小吏,跟著學點實學,也強過在家做個膏粱子弟。”
劉靖目光微閃。
“準了。”
他嘴角微揚:“讓他去找妙夙,若能吃苦,便是造化。”
站在門旁侍立的朱政和,垂首聽著,面上波瀾不驚,心跳卻快了幾分。
方蒂是他的好友,能有此造化,他打心底里高興。
但他更敏銳地嗅到了一絲不同尋常的味道。
自家主公開始大肆分封刺史了。
那這“歙州刺史”的小廟,怕是有些裝不下這尊大佛了。
日后是自領節度使?
還是……王?
朱政和悄悄握緊了袖中的筆管,只覺前程似錦,這艘船,他是上對了。
一番商議,塵埃落定。
饒州刺史由胡三公遙領,方蒂任別駕,權知州事。
信州刺史歸了徐二兩,張賀為別駕,輔佐軍務。
撫州刺史則給了吳鶴年,林博任別駕。
林家這次押上了身家性命,林博又有真才實學,劉靖自然要投桃報李,千金市骨。
至于各州長史、司馬及六曹主官,亦是一一敲定。
隨著這道命令下去,歙州府衙內的官員幾乎人人擢升,空出的一大半位置,正好留給臘八科舉選拔上來的才俊。
正事談完,朱政和入內稟報:“使君,進奏院林院長求見。”
青陽散人聞,臉上露出一抹促狹的笑容。
他起身告退,路過劉靖身邊時。
那眼神分明在說:使君好自為之。
如今這歙州城內,關于自家刺史和那位才女院長的流蜚語,早已是百姓茶余飯后的談資。
劉靖無奈搖頭失笑。
片刻后,一陣香風襲入。
林婉身著官服,邁步走進公舍。
即便是一身板正的官袍,也難掩其清麗姿容,反而更添了幾分干練。
她手里抱著一摞厚厚的賬冊,神色肅然,儼然一副公事公辦的模樣。
劉靖親自點茶,推至她面前:“這么冷的天,喝口熱茶暖暖。”
兩人寒暄兩句,林婉便攤開賬冊,開始匯報。
“使君,這是進奏院上月的賬目。《邸報》共發行二十四期,耗費頗巨。”
“紙張、墨錠、加上往來驛馬的草料錢,共計虧損五百余貫。”
她指尖在密密麻麻的賬目上劃過,抬起頭,眼神清亮:“不過,下官發現一個有趣的現象。”
“特別是信、撫大捷后,不少商賈嗅到了商機,爭著要在咱們報上露臉。”
“尤其是那個叫錢匯通的行商,上次在報上登了招幌后,顯然得了不少好處。”
“這次他一口氣包下了接下來三期最為顯眼的版面,連定錢都付了。”
“這說明戰亂之后,商路已通,民生正在復蘇。這時候虧錢鋪路,換來的是商賈對咱們歙州的信心。”
“這筆買賣,做得值。”
劉靖眼中閃過一絲贊賞。
“不錯。”
劉靖點頭,“我早說過,這買賣頭兩三年就是個賠錢賺吆喝的。如今能有進項,已是意外之喜,不必氣餒。”
“還有一事。”
林婉聲音微沉,指尖點在一行不起眼的記錄上:“這幾日有幾筆來自洪州的大宗買賣。”
“買家不問價格,只要關于‘科舉細則’的那一期邸報,且一買就是百份。”
“買報紙不為看,只為囤。”
她抬起頭,眼神銳利如刀,“洪州那邊,怕是急了。”
“他們在琢磨咱們的科舉,要么是想效仿,要么……是想從中作梗。”
“下官已命暗樁盯緊了這幾條線,一有異動,即刻回報。”
“盯著他們。”
劉靖冷笑:“既然他們想學,那就讓他們學個畫虎不成反類犬。”
接著,兩人又商議了在饒、信、撫三州設立進奏分院的事宜。
公事談畢,屋內的氣氛便柔和了下來。
劉靖端起茶盞,看著她略顯消瘦的臉龐,心中那根弦動了動。
“近日若是得閑,去府里坐坐。”
他溫聲道:“幼娘常念叨你,說也許久未見你了。”
林婉垂著眸子,盯著那浮沉的茶葉,長長的睫毛顫了顫。
良久,她輕聲道:“下官省得,改日便去拜會。”
聲音雖輕,卻并未拒絕。
公事聊完了,私話也敘了,本該是送客的時候。
可劉靖看著她那張清麗卻略顯消瘦的臉龐,鬼使神差地多了一句嘴。
“你也老大不小了。”
他手指摩挲著茶盞邊緣,語氣盡量顯得隨意,像個關心下屬的長輩:“你阿爺給我來信了,讓我勸一勸你。”
“若是有看順眼的才俊,哪怕是寒門子弟,只要人品端正……”
話音未落,林婉猛地抬起頭。
那雙平日里總是冷靜自持的眸子,此刻卻似有一汪春水被攪亂,波瀾涌動。
她定定地看著劉靖,突然展顏一笑。
那笑容里,帶著幾分促狹,幾分自嘲,還有一絲說不清道不明的酸楚。
“使君莫不是糊涂了?”
她身子微微前傾,逼視著劉靖,“如今這歙州城內,上至官吏,下至販夫走卒,誰人不知下官與使君的‘風流韻事’?”
“頂著這般名聲,使君讓下官嫁誰?又有何人敢上門求親?何人敢娶?”
劉靖頓時語塞。
他尷尬地摸了摸鼻子,眼神有些飄忽:“這……流止于智者……”
“智者?”
林婉站起身,理了理衣袖,動作優雅而從容。
她目光幽幽地落在他臉上,朱唇輕啟,聲音輕得像是嘆息,卻字字如刀,直直扎進劉靖的心里。
“人生若只如初見,何事秋風悲畫扇。”
那是當初在丹徒鎮,她和離那日,眼前這個男人念給她聽的。
如今,她把這句詩還給了他。
罷,林婉不再看劉靖一眼,斂衽一禮。
“下官告辭。”
轉身,離去。
那道背影決絕,不留半點余地,只留下一陣淡淡的幽香,在公舍內久久不散。
劉靖僵在原地,端著茶盞的手停在半空。
良久,他看著那空蕩蕩的門口,只能發出一聲極輕的嘆息,消散在冬日的寒風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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