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比于盧光稠那花里胡哨的“攀親”,彭玕的姿態放得更低。
王貴一揮手,隨著一陣香風襲來,十二名身穿薄紗、抱著琵琶的吳地樂伎魚貫而入。
她們個個身段婀娜,眉目含情,雖在瑟瑟發抖,卻依然強顏歡笑,努力展示著自已最美的一面。
領頭的那個樂伎,原本嚇得不敢抬頭。
可當她大著膽子偷偷瞄了一眼高坐在主位上的那個男人時,整個人都愣住了。
想象中青面獠牙、滿臉橫肉的殺人魔王并沒有出現。
取而代之的,是一個劍眉星目的年輕統帥。
他面容冷峻,卻掩不住那股子英武之氣,尤其是那雙深邃如潭的眸子,并沒有那種令人作嘔的淫邪,反而透著一種令人不敢直視的凜然貴氣。
“這……這便是劉使君?”
幾個膽子大的樂伎忍不住多看了兩眼,臉頰竟微微泛起了紅暈,手里的琵琶都忘了彈。
“發什么愣?!還不快跪下!”
一旁的王貴嚇了一跳,生怕這些女人失了禮數惹惱了劉靖,壓低聲音厲聲呵斥道:“都給我打起精神來!若是伺候不好劉使君,小心你們的皮!”
眾女這才如夢初醒,慌忙跪倒在地,齊聲嬌呼:“奴家拜見使君!”
王貴這才轉過頭來,滿臉堆笑。
“我家刺史說了,這是吉州的一點‘勞軍心意’,還請劉使君笑納。”
劉靖似笑非笑地翻看著手中的禮單,又看了看堂下那些美人。
甘寧在一旁看得眼珠子都快掉出來了,悄悄捅了捅柴根兒:“哎,老柴,你看左邊那個抱著琵琶的,那腰……嘖嘖,比水蛇還軟。”
“這要是弄回去當個侍妾……”
柴根兒撇了撇嘴,一臉嫌棄:“軟有啥用?能當飯吃?俺還是覺得大塊吃肉痛快。”
“再說了,這女人一看就是嬌生慣養的,肩不能挑手不能提。”
“還不如俺家那翠娘,納的千層底那叫一個結實,大冬天還能給俺燙壺熱酒,那才叫知冷知熱!”
“這種花瓶要是上了戰場,還得俺背著她跑,累贅!”
劉靖將兩人的小動作盡收眼底,他合上禮單,淡淡道。
“彭刺史有心了。人非圣賢,孰能無過?”
“既然彭刺史誠心改過,本官亦非不通情理之人。”
說著,他指了指那十二名樂伎。
那十二名女子瞬間臉色煞白,以為自已要被隨意賞賜給粗魯的兵卒遭罪。
她們在廣陵教坊長大,最怕的就是落入亂軍之手,生不如死。
“這十二人,充入隨軍教坊司。”
劉靖的聲音平靜而威嚴:“平日里只負責彈曲助興,慰藉將士思鄉之情。誰若是敢強行凌辱,按軍法從事!”
那十二名女子聞,猛地抬起頭,眼中滿是不可置信,隨即化為深深的感激,齊齊跪倒在地,泣不成聲。
“至于這些金銀……”
劉靖大手一揮:“全部入庫,留作傷兵撫恤之用!”
“主公仁義!”
甘寧有些遺憾地咂了咂嘴,戀戀不舍地收回目光,小聲嘟囔了一句:“可惜了這副好皮囊……”
不過他也知道主公的脾氣,這教坊司是用來安撫全軍的,他要是敢獨吞,那是要犯眾怒的。
于是只能悻悻地抱拳應諾:“主公英明!末將……末將也沒想那啥!”
柴根兒則是一臉幸災樂禍,嘿嘿一笑,跟著大聲喊道:“主公仁義!這種嬌滴滴的娘們,也就配給弟兄們彈個曲兒!”
打發走兩波使節后,第二天,劉靖率領大軍班師回歙州。
大軍一路北上,在貴溪縣與莊三兒及其麾下整編的降兵匯合后,短暫休整了兩日,再度啟程,浩浩蕩蕩地回到了饒州治所——鄱陽郡。
這一日,鄱陽城萬人空巷。
劉靖騎在高頭大馬上,一身玄甲,威風凜凜。
身后跟著一眼望不到頭的精銳大軍,旌旗蔽日,槍戟如林。
而在大軍后方,一輛囚車顯得格格不入。
曾經不可一世的危仔倡,此刻披頭散發,被鎖鏈鎖在囚車里。
他已經徹底瘋了,一會兒嘻嘻哈哈地傻笑,一會兒對著空氣痛哭流涕,一會兒又面目猙獰地嘶吼著要殺人。
“就是這個畜生!害死了盧刺史!”
“打死他!打死這個瘋狗!”
街道兩旁,百姓們一邊痛罵,一邊將爛菜葉、臭雞蛋,甚至還有石塊狠狠砸向囚車。
人群中,一個滿頭白發、挎著空籃子的老嫗,突然沖出人群,拼了命地要把手里的一塊石頭砸向危仔倡。
“老天爺啊!你終于睜眼了!”
老嫗哭得撕心裂肺,癱軟在地上拍打著地面:“我的兒啊!我的孫兒啊!你們都死在這個畜生手里!你們睜開眼看看啊!這畜生要遭報應了!”
周圍的百姓聞,無不落淚,眼中的仇恨更甚。
繞城一圈后,游街的隊伍終于停在了盧元峰的祠堂前。
這里早已是人山人海,氣氛莊重而肅殺。
祠堂前的廣場上,擠滿了披麻戴孝的饒州百姓。
白色的幡旗在風中獵獵作響,漫天的紙錢如同一場凄厲的白雪,覆蓋了整個廣場。
“嗚——”
沉悶的號角聲響起,壓下了人群的嘈雜。
“帶上來!”
劉靖翻身下馬,一聲令下。
兩名身如鐵塔的玄山都士兵上前,粗暴地打開囚車,像拖死狗一樣將危仔倡拖了出來。
“放開我,我乃信州刺史!”
危仔倡眼神迷離,仿佛置身于酒池肉林之中,對著按住他的士兵破口大罵:“狗東西!沒眼力勁兒的東西,沒看見本官渴了嗎?快把那‘臨川貢柑’端上來!”
“記住嘍,不要用手剝。臟!叫那個新來的小妾用嘴剝!”
“若是弄破了一點皮,流了一滴汁,就把她的皮給我剝下來!”
“聽到沒有?把她的皮剝下來做燈籠!哈哈哈哈!”
危仔倡拼命掙扎,嘴里發出野獸般的嚎叫,口水流了一地。
他看到祠堂正中央那個巨大的“盧”字,突然像是見了鬼一樣,渾身篩糠般顫抖起來。
“別殺我!別殺我!那是盧元峰!他來索命了!他沒有頭!他沒有頭啊!”
看著這個曾經在饒州城內作威作福的惡魔,如今變成了這副人不人鬼不鬼的模樣,百姓群中爆發出一陣騷動。
士兵將危仔倡死死按跪在祠堂前的青石板上。
劉靖沒有理會這個瘋子。
他從周柏手中接過一篇祭文,神色肅穆,一步步走上臺階。
盧綰一身素白孝服,跪在父親的靈位旁。
她身形單薄,在風中微微顫抖,那雙紅腫的眼睛里,既有大仇得報的快意,也有對亡父的哀思。
劉靖展開祭文,聲音沉痛而有力,每一個字都像是敲在百姓的心頭。
“歙州刺史劉靖,謹以清酌庶饈,致祭于故饒州刺史盧公之靈……”
“嗚呼!奸賊犯境,公以身殉國,血染孤城!滿城縞素,江水為之斷流!今大軍凱旋,擒此元兇,以慰公靈!”
念罷,劉靖將祭文在燭火上點燃,看著它化為灰燼,隨風飄散。
隨后,他端起一碗烈酒,緩緩灑在地上。
“啪!”
酒碗被重重摔碎,清脆的碎裂聲在寂靜的廣場上格外刺耳。
“今日!”
“本官劉靖,兌現昔日諾!在盧公靈前,誅殺此獠!以其狗頭,祭奠盧公在天之靈!祭奠饒州死于兵災的數萬冤魂!”
“殺!殺!殺!”
臺下的玄山都衛士齊聲怒吼,聲震云霄。
百姓們也被這股情緒感染,那個賣豆腐的老嫗帶頭高呼:“殺了他!殺了他!”
聲浪如潮,震得祠堂屋頂的瓦片都在顫抖。
危仔倡似乎被這滔天的殺氣嚇醒了一瞬,他茫然地抬起頭,正好對上劉靖那雙冰冷無情的眼睛。
“不……不要……”
危仔倡渾身顫抖,褲襠瞬間濕了一片,散發出一股騷臭味。
劉靖眼中沒有一絲憐憫。
“嗆啷!”
腰間橫刀出鞘,寒光如雪。
劉靖沒有讓劊子手代勞,而是親自上前,雙手握刀,高高舉起。
“盧公,走好!”
手起,刀落。
“噗!”
一聲沉悶的聲響,伴隨著血光崩現。
危仔倡那顆斗大的人頭沖天而起,在空中翻滾了兩圈,重重地砸在供桌上,那雙眼睛還大大地睜著,似乎到死都不敢相信自已真的死了。
無頭尸體抽搐了兩下,軟軟地倒在血泊中。
全場死一般的寂靜,緊接著,爆發出了驚天動地的哭喊聲和歡呼聲。
“蒼天有眼啊!”
“劉使君萬歲!”
無數百姓跪倒在地,對著劉靖磕頭,那是發自肺腑的感激與臣服。
盧綰再也支撐不住,伏在地上失聲痛哭,仿佛要將這段日子的委屈全部哭出來。
劉靖收刀入鞘,任由鮮血順著刀鞘滴落。
他走到盧綰身邊,輕輕扶住了她顫抖的肩膀。
“盧娘子,逝者已矣。”
盧綰緩緩抬起頭,那雙紅腫的眼睛里,淚水依然在流,但目光卻死死盯著供桌上危仔倡那死不瞑目的人頭。
她沒有像尋常女子那樣嚇得掩面,而是推開劉靖的手,踉蹌著走到供桌前,狠狠地在那顆人頭上啐了一口,咬著牙,從牙縫里擠出兩個字。
“報應!
做完這一切,她才仿佛抽干了所有力氣,放聲大哭。
這一刻,她不再僅僅是那個無依無靠的孤女,她是盧元峰的女兒,是將門的種。
劉靖看著臺下跪倒一片的百姓,又看了看痛哭的盧綰,心中明白。
那一刀,斬斷了危家的根,也斬斷了舊時代的最后一絲牽掛。
自此之后,這饒州,徹徹底底地姓劉了。
安慰了盧綰幾句后,劉靖率人回到刺史府。
剛坐下,便有官員匆匆來報:“使君,洪州鐘匡時派來的使節已在偏廳等候多時了。”
劉靖眉頭一挑,慢條斯理地解下護臂:“他什么時候來的?”
“回使君,您出兵之后沒過兩日他便來了,一直不肯離去,等到今日。”
官員小心翼翼地問道:“使君是否接見?”
“讓他等著。”
劉靖輕笑一聲,眼中閃過一絲不屑:“既然等了這么多天,那也不差再等兩天。過兩日再說。”
晾著鐘匡時,就是為了讓他心里發毛,讓他知道現在的江西到底是誰說了算。
“傳令下去!今晚犒賞三軍!”
劉靖洗了個澡,換了身寬松的常服后,便駕馬前往城外軍營。
鄱陽郡外的軍營,此刻已是一片歡樂的海洋。
為了這場慶功宴,周柏可是下了血本。
他幾乎買空了鄱陽城內所有的豬肉鋪子,一車車從城里拉來的濁酒、肥豬源源不斷地送入營中。
軍營空地上,架起了一口口巨大的行軍鐵鍋。
“嗷——”
凄厲的豬叫聲此起彼伏,那是火頭軍正在殺豬。
幾個膀大腰圓的伙夫按住一頭大肥豬,白刀子進紅刀子出,滾燙的豬血接了滿滿一大盆——這可是做血腸的好東西。
不一會兒,濃郁的肉香便彌漫了整個營地。
那不僅僅是肉味,更是混合著大把的粗鹽和黑豆豉醬的咸香!
對于這些平日里嘴里淡出鳥、只能啃干糧的士兵來說,這股子油鹽味兒簡直比女人的體香還要誘人。
“咕咚。”
角落里,一個叫小六子的年輕士兵咽了口唾沫,眼睛直勾勾地盯著鍋里翻滾的肉塊。
“小六子,別偷吃。豬肝豬心可都是給傷兵營補身子和氣血的。”
一個火頭軍老兵一勺子敲在小六子的手背上,笑罵道。
小六子嘿嘿一笑,縮回手,吸了吸手指上沾的一點油水,一臉陶醉:“真香啊!老張叔,這豬肉燉得真爛乎,比俺娘過年燉的還香!”
“廢話!這可是放了足料的!”
老張叔罵了一句,卻又從鍋里撈出一塊帶皮的、顫巍巍的肥肉,塞進小六子手里:“拿去!滾一邊吃去,別在這兒礙手礙腳。”
“得嘞!謝老張叔。”
小六子捧著那塊燙手的肥肉,像是捧著什么稀世珍寶。
他顧不上燙,咬了一大口,滾燙的油脂在嘴里爆開,順著喉嚨流進胃里,暖得他渾身都在顫抖。
這就是活著的滋味啊!
晚上,篝火燃起,將偌大的校場照得燈火通明。
劉靖站在校場高臺上,手中端著一只粗瓷大碗,看著臺下數萬雙狂熱的眼睛。
“弟兄們!此戰大勝,全靠你們把腦袋別在褲腰帶上拼命!”
“廢話不多說!發賞錢!”
隨著他一聲令下,幾十輛大車被推了上來,上面的油布一掀開,露出了堆積如山的銅錢和絹布。
在火光的照耀下,那黃澄澄的銅錢散發著迷人的光澤。
“轟!”
全場氣氛瞬間被推向高潮,歡呼聲差點掀翻了營帳。
攻必賞,過必罰。
這六個字就是劉靖治軍的箴,正因他做到了,所以哪怕軍規嚴苛,軍中操練格外艱辛,麾下將士也沒人抱怨過。
因為他們知道,該發錢的時候,自家刺史是一刻也不耽誤,更不會少了半個銅子兒。
發完賞錢后,便是大口喝酒,大塊吃肉。
角落里,小六子身邊的麻布袋子上,沉甸甸地壓著剛發的賞錢——整整兩貫銅錢,足足十幾斤重,壓得他大腿發麻,但他心里卻是美滋滋的。
“嘿!整整兩貫!還有兩匹絹!”
小六子樂得合不攏嘴,拿起一枚銅錢用牙咬了又咬:“俺娘這下有錢抓藥了!等俺攢夠了錢,回去把村東頭的二丫娶了!”
幾碗濁酒下肚,原本那些在劉靖面前大氣都不敢喘的粗漢子們,眼神開始飄忽,膽子也漸漸肥了起來。
“哎,我說老李,你不是總吹噓想跟主公喝一個嗎?去啊!”
“去……去個屁!主公那是天上的星宿,哪能跟咱們這種泥腿子喝酒?萬一治俺個‘失儀’之罪……”
“呸!慫包!咱們主公最是仁義,還能砍了你?”
人群中一陣推搡起哄,卻始終沒人敢邁出第一步。
畢竟積威猶在,那身玄甲帶來的壓迫感不是幾碗酒就能完全沖散的。
就在這時,一個滿臉絡腮胡、剛才搶到鐵甲的趙鐵柱,借著酒勁,猛地站了起來。
他端著滿滿一大碗溢出來的濁酒,搖搖晃晃地走到高臺下,在那數雙眼睛的注視下,漲紅了臉,扯著嗓子吼道。
“主……主公!”
全場瞬間安靜下來,所有人都替他捏了一把汗。
劉靖正坐在胡床上啃著干硬的胡餅,聞抬起頭,目光如電。
趙鐵柱被這一看,酒醒了一半,腿肚子一軟,差點跪下,但還是硬著頭皮把碗舉過頭頂。
“俺……俺是個粗人,不懂啥大道理!俺就覺得跟著主公痛快!這碗酒……俺……俺敬您!”
“祝主公……那個……那個長命百歲,天天吃肉!”
“噗——”
周圍幾個親兵沒忍住笑出了聲。
劉靖站起身,幾步走下高臺,來到趙鐵柱面前。
他沒有嫌棄那只沾滿油污和灰塵的粗瓷大碗,一把奪過,聲音洪亮。
“說得好!長命百歲,天天吃肉!”
說罷,劉靖仰起脖子,喉結滾動。
“咕咚!咕咚!”
一大碗劣質的濁酒,被他一口氣灌進了肚子里,滴酒未漏。
“啪!”
劉靖將空碗重重摔碎在地上,大笑一聲:“痛快!”
這一摔,像是摔碎了某種無形的屏障。
“好!!”
“主公威武!!”
整個校場瞬間炸開了鍋。
那股子壓抑的敬畏,瞬間化為了狂熱的崇拜。
“主公!俺也要敬您!”
“主公!俺給您擋過刀!這碗您得喝!”
“主公!我也要!”
無數只黑乎乎的手臂舉著酒碗,涌向劉靖。
士兵們不再害怕,他們爭先恐后地涌上來,只想跟這個能和他們大口喝酒、大塊吃肉的主公碰一下杯。
劉靖來者不拒,甚至直接抱起一壇酒,在人群中穿梭,走到哪喝到哪。
酒過三巡,劉靖卻悄悄放下了酒碗。
他招來周柏,低聲問道:“傷兵營那邊安排得如何?”
“回主公,肉湯和藥都送過去了。只是……”
周柏嘆了口氣:“有些重傷的弟兄,怕是熬不過今晚了。”
劉靖臉色一沉,站起身來:“走,去看看。”
空氣中除了令人作嘔的血腥味,還彌漫著一股極其濃烈、幾乎能把人熏跟頭的辛辣大蒜味。
幾個醫官正滿頭大汗地圍著幾個巨大的石臼,拼命搗著蒜泥。
“用煮過的麻布蘸蒜汁!狠狠地擦!別管他們叫喚!”
醫官長一邊吼著,一邊按住一個正在慘叫的傷兵。
那黃綠色的蒜汁一涂上潰爛的傷口,那傷兵立刻疼得渾身抽搐,叫聲比殺豬還凄厲。
這玩意兒殺菌是真管用,但疼同樣是難以忍受的程度!
這是劉靖定下的土方子。
雖然粗暴,但這幾大車廉價的大蒜,卻硬生生從閻王爺手里搶回了不少條命。
劉靖一走進去,原本躺在草鋪上的傷兵們掙扎著想要起身行禮。
“都別動!”
劉靖快步上前,按住一個想要爬起來的斷腿老兵;“躺著!這是軍令!”
那老兵看著劉靖,眼圈一下子紅了。
“主公!”
劉靖蹲下身,不顧地上的污血,緊緊握住老兵那雙粗糙如樹皮的手。
入手一片粗礪,滿掌都是厚厚的老繭。
“聽口音,是歙州人?”
劉靖溫聲問道。
“回……回主公。”
老兵疼得滿頭冷汗,卻還是強撐著想要行禮,聲音哆嗦:“小的……小的是績溪黃家村的,大家都叫我老黃。”
“跟了我兩年了吧?”
“兩年零三個月。”
老黃記得清清楚楚。
劉靖點了點頭,正要開口安慰,卻見老黃突然掙扎著把手從劉靖掌心里抽了出來,把頭埋在草鋪里,肩膀劇烈聳動,發出了壓抑的哭聲。
老黃的聲音里滿是絕望和羞愧:“俺……俺沒用。”
“俺這條腿斷了,以后再也不能跟著主公沖殺,不能為主公牽馬墜鐙了……”
“俺……俺成了廢人,成了吃白飯的累贅……”
“主公,您給俺個痛快吧,俺不想拖累軍中弟兄……”
這一番話,說得周圍幾個傷兵都紅了眼圈,紛紛低下了頭。
在這個亂世,傷兵就是累贅。
被拋棄、被餓死是常態,他們不怕死,就怕成了無用的廢物。
劉靖的心像是被什么東西狠狠撞了一下。
他看著這個直到此刻還在為“不能當兵”而羞愧的漢子,眼眶瞬間紅了。
“胡說八道!”
劉靖猛地提高聲音,一把重新抓回老黃的手,死死攥住,力氣大得讓老黃停止了哭泣。
“誰說是累贅?誰敢說是累贅?!”
劉靖環視四周,目光如火:“這撫州城是誰打下來的?是你們!這太平日子是誰換來的?是你們這條腿,這身血換來的!”
“你不是吃白飯,你是功臣!這碗飯,是你拿命掙來的,你吃得天經地義!我看誰敢嚼舌根!”
說罷,他起身,目光掃過角落里。
那里躺著一個年輕的小兵,半邊臉被火燎傷了,正縮在草鋪上,手里緊緊攥著一塊發黑的干糧,眼神空洞地望著帳頂。
那一瞬間,劉靖的心臟猛地抽搐了一下。
他深吸一口氣,壓下心頭翻涌的酸楚,走到那個小兵面前,輕聲問道:“想家了?”
小兵嚇了一跳,想要行禮卻動彈不得,只能結結巴巴地說道:“回……回主公,不想。俺……俺就是想吃口熱乎的。”
劉靖笑了,笑得有些苦澀。
他轉過身,大聲吼道:“火頭軍死絕了嗎?給這兒送肉湯來!要滾燙的!肉要大塊的!”
待他轉過身,面對整個傷兵營時,臉上的表情已變得無比莊重。
“弟兄們!我劉靖今天把話撂在這兒!”
“每人賜良田五畝!”
“這五畝地,終身免除一切賦稅徭役,打下的糧食全是你們自已的!”
“愿意回鄉的,分田分地,免除賦稅!”
“愿意留下的,我安排你們去屯田,去當亭長,或者去新兵營當教頭!”
“只要我劉靖還在這一天,就絕不會讓功臣去討飯!這口飯,我給你們端得穩穩的!”
傷兵營里一片死寂,隨后,隱隱傳來了壓抑的哭聲。
在這個人命如草芥的亂世,當兵就是賣命,傷了殘了就是廢人,只能等死。
從來沒有哪個諸侯,會對一群廢人許下這樣的承諾。
老黃顫抖著嘴唇,死死抓著劉靖的手,仿佛抓住了救命稻草:“主公……俺……俺信您!俺這條命,哪怕剩半截,也是主公的!”
劉靖接過一碗酒,仰頭一飲而盡。
走出傷兵營時,外面的篝火依然在燃燒,歡呼聲依然震天響。
周柏跟在身后,看著劉靖那略顯蕭索的背影,小心翼翼地問道:“主公,您沒事吧?”
劉靖停下腳步,抬頭看了一眼漆黑的夜空,深吸一口氣,讓冷冽的空氣灌入肺腑,驅散了胸口的悶氣。
“周柏。”
“屬下在。”
“記下來。”
“每一個戰死的弟兄,名字、籍貫,都要記下來。我要在歙州建一座英烈祠,把他們的名字都刻在石頭上。”
“我要讓后世子孫都知道,這太平日子,是這幫爺們拿命換來的。”
“諾!”
夜深了。
劉靖沒有再回喧鬧的酒宴,而是獨自一人登上了鄱陽城的城樓。
他扶著冰冷的城墻,望著遠處贛江上點點的漁火,還有更遠處那無盡的黑暗。
信州、撫州已下,饒州已定。
但這只是開始。
南面的虔州盧光稠還在觀望,西面的洪州鐘匡時還在寢食難安,北面的淮南徐溫正在磨刀,更北面的中原大地,朱溫的鐵騎正在肆虐。
這條路,注定是用白骨鋪成的。
“來吧。”
劉靖對著黑暗,低聲自語。
“這亂世,該有個盡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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