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是個聰明人。”
徐溫的聲音很輕,卻透著一股徹骨的寒意:“但有時候,太聰明了,未必是好事。”
“你大哥性子直,但這徐家的頂梁柱,終究是他。”
徐溫的手指在徐知誥的肩膀上用力捏了一下,語氣中帶著濃濃的警告與敲打。
“這‘輔佐’之道,你要時刻記在心里。該你出的主意,你可以出;不該你領的功,千萬別伸手。懂了嗎?”
徐知誥渾身一顫,額頭上瞬間滲出細密的冷汗。
他沒有任何辯解,直接跪倒在地,聲音惶恐至極。
“父親教訓得是!孩兒……孩兒惶恐!孩兒只是想幫大哥查漏補缺,絕無半點爭功之心!孩兒這條命都是父親給的,孩兒這輩子,只想做大哥身后的一道影子!”
徐溫盯著他的后腦勺看了許久,直到確認這惶恐不是裝出來的,才淡淡地揮了揮手。
“起來吧。去吧,記住你今天說的話。”
“是。”
……
剛一走出簽押房的院子,夜風微涼。
徐知訓并沒有走遠,正靠在回廊的柱子上,手里把玩著玉佩,一臉戲謔地看著走出來的徐知誥。
“喲,二弟出來了?”
徐知訓走上前,伸出手,像是拍狗一樣拍了拍徐知誥的臉頰:“剛才在里面,被父親訓了吧?”
“哼,我就知道。父親那是嫌你書生氣太重,遇事沒個決斷。”
徐知訓湊到他耳邊,并沒有揭穿什么,而是帶著一股子居高臨下的優越感,惡狠狠地教訓道。
“以后有什么稀奇古怪的典故,私底下先報給我。別在父親面前支支吾吾的,丟我徐家的臉面!”
“你記住了,這淮南的基業,是要靠真刀真槍去拼的,不是靠你那幾本破書就能守住的。”
“你啊,天生就是個做幕僚的料。這輩子就老老實實躲在我的影子里,給我查查典故、潤色潤色文書就行了。至于這決斷大事……還得我這個做大哥的來拿主意!聽懂了嗎?”
徐知誥立刻彎下腰,臉上堆滿了卑微的笑容:“大哥教訓得是。小弟愚鈍,只會死讀書,以后定當多向大哥請教。”
“哼!算你識相!”
徐知訓冷笑一聲,一把推開徐知誥,帶著幾個家奴揚長而去,嘴里還嘟囔著:“書呆子……真是個扶不起的阿斗!”
徐知誥被推得踉蹌了幾步,扶著柱子才站穩。
他低著頭,看著徐知訓遠去的背影,只是輕輕撣了撣被徐知訓拍過的肩膀,然后抬起頭,看了一眼那漆黑的夜空。
“鄭莊公給了共叔段封地,共叔段以為哥哥怕了他,于是日益驕橫,最終自取滅亡。”
徐知誥低聲念著剛才那個未講完的故事結局,嘴角勾起一抹極淡的冷笑。
“大哥,這書里的道理,有時候……真的能殺人啊。”
他轉過身,獨自一人走向更加深沉的黑暗中。
杭州,吳越王府。
暖閣內,四周垂著厚厚的織金錦帳,屋角擺著幾尊鎏金獸首大燎爐,里面的銀炭燒得通紅,將屋內的濕冷驅散得一干二凈。
空氣中彌漫著一股*名貴的“沉水香”味道,這種一兩萬金的香料,也就只有富甲天下的吳越王府才舍得如此日夜焚燒。
他早年販私鹽,常年泡在水里,落下了老寒腿的毛病,每逢陰雨天便鉆心的疼。
此刻,他正微瞇著眼,享受著作為勝利者的余韻。
一名身穿薄紗、肌膚勝雪的江南美姬,正跪在榻前,用一雙柔若無骨的小手,蘸著從波斯進貢來的“蘇合香油”,力道適中地按揉著錢镠那雙有些干枯的小腿。
香油溫熱,帶著一股異域的奇香,最能活血化瘀。
“嗯……左邊點,對,就是那兒。”
錢镠舒服地哼了一聲,隨手從旁邊的金盤里摘下一顆晶瑩剔透的葡萄,喂進嘴里:“這日子,才叫人過的日子啊。”
就在這時,一陣急促卻又刻意壓低的腳步聲打破了這份旖旎。
謀士沈崧快步走進暖閣,見到這一幕,連忙低下頭,不敢亂看,只是躬身行禮:“大王。”
錢镠眼皮都沒抬,依舊享受著按摩,懶洋洋地問道:“何事?若是那些個勸諫本王勤政的折子,就直接燒了吧。”
“本王打了一輩子仗,還不能享受享受嗎?”
“非也。”
沈崧面露難色,猶豫了一下,才說道:“是……是關于仿制《歙州日報》的事。”
錢镠動作一頓,睜開一只眼:“哦?辦成了?本王的《兩浙日報》印出來了?”
沈崧苦笑一聲,躬身請罪:“下官無能,請大王責罰!”
“那報紙……實在是辦不下去啊!下官找了杭州城最好的雕版師傅,日夜趕工,可那雕版費時費力,刻錯一個字整版皆廢。等咱們把版刻好,那新聞都成了舊聞了!”
“而且……”
沈崧擦了擦汗,“這靡費實在是太大了!一份報紙,光是紙墨人工,本錢就要耗費百文……”
“若是像劉靖那樣賣二十文,咱們吳越府庫就是有金山銀山,也填不滿這個窟窿啊!”
錢镠聞,沉默了片刻。
就在沈崧以為大王會雷霆震怒時,錢镠卻突然嗤笑一聲,擺了擺手,像是在趕蒼蠅。
“行了,辦不成就不辦了。”
錢镠重新躺回軟塌,臉上竟無半點惱怒,反而透著一股子“算了”的灑脫:“本王本來也就是圖個新鮮。既然咱們學不來,那就不費那個勁了。”
“這段時日,本王也想通了。人生苦短,何必事事爭先?咱們吳越富甲天下,守著這蘇杭天堂,過好咱們的小日子便是。”
沈崧愣住了,心中暗嘆:大王當真是老了,銳氣已失啊。
“不過……”
沈崧深吸一口氣,拋出了真正的重磅消息:“大王,雖然報紙沒辦成,但那邊傳來的消息卻不得不報。劉靖……他又勝了。”
“哦?”
錢镠漫不經心地問道:“贏了誰?”
“危全諷。”
沈崧沉聲道,“短短時日,劉靖全殲危全諷三萬精銳,連下信、撫二州,如今撫州全境已入其手。”
“危氏兄弟,一死一擒!”
“什么?!”
錢镠那雙原本微瞇的老眼猛地睜開,射出一道精光,哪里還有半點剛才的慵懶與暮氣?
他猛地推開美姬,赤著腳跳下羅漢床,幾步走到窗前。
“危全諷經營撫州多年,麾下數萬大軍,又有水師之利,短短月余而已,便被平定?!”
錢镠的聲音提高了幾度,帶著不可置信。
“千真萬確。”
沈崧低聲道:“大王,咱家這位‘姑爺’如今的勢頭銳不可當,簡直就是一頭下山的猛虎啊!咱們……是不是該防著點?這猛虎若是喂不飽,可是會反噬的。”
“防?”
錢镠看著窗外波光粼粼的錢塘湖,臉上的震驚逐漸化為一抹老狐貍般的狡黠與得意。
他轉過身,背著手在暖閣里踱了兩步。
“他是我女婿,按古禮,女婿便是半子!是我錢家名正順的姑爺!”
錢镠指著西方,大笑道:“他越強,我這腰桿子就越硬!淮南徐溫那個老匹夫,整日里盯著我吳越這塊肥肉,如今劉靖在江西崛起,就像是在徐溫的肋下插了一把刀!”
“徐溫若是敢動我,就得掂量掂量能不能扛得住劉靖的報復!”
“這哪是猛虎反噬?這分明是本王養的一條好……咳,好女婿!”
錢镠心情大好,仿佛劉靖打下的地盤也有他的一份功勞。
他重新坐回,大手一揮,豪氣干云。
“傳令下去!備一份厚禮,裝船送去歙州!”
“要最上等的越羅,還有今年新貢的秘色瓷!再從府庫里撥三萬貫銅錢——切記,要十足的‘開元通寶’,別拿那些摻了鉛錫的‘惡錢’去糊弄我那賢婿!”
“就說老丈人恭喜賢婿再得寶地!順便告訴他,我吳越富甲天下,什么都缺,就是不缺錢!若是缺錢缺糧,盡管開口!”
“誰讓我們是一家人呢?”
說到“一家人”,錢镠似乎突然想起了什么,腳步一頓,轉過頭問道。
“對了,還有那個……嫁過去的女兒。”
他撓了撓頭,臉上露出一絲少見的尷尬與迷茫:“給她也帶幾箱首飾布匹過去。那丫頭……未出閣時喜歡什么花樣來著?”
“是牡丹還是海棠?”
沈崧低著頭,不敢接話。
錢镠想了半天,也沒想起來,索性擺了擺手,一臉無所謂的灑脫。
“算了,本王這兒女實在是太多了,幾十個孩子,哪記得過來這些雞毛蒜皮的小事?”
“你去問問內府的奶婆子,挑幾樣她小時候喜歡的送去。別讓外人說本王這個當爹的薄情,虧待了自家閨女。”
沈崧看著錢镠那自信滿滿、甚至帶著幾分炫耀的背影,心中五味雜陳。
這亂世之中,所謂的親戚,不過是利益的遮羞布。
大王連親生女兒的喜好都記不住,卻舍得拿出三萬貫銅錢去討好那個“半子”。
這一刻,錢镠確實把這層遮羞布用到了極致。
他是在用錢,借劉靖這把刀的鋒芒,來買吳越幾十年的太平。
這筆買賣,對于精明的吳越王來說,劃算得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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