眾人循聲望去,說話的,正是前幾日從官軍手中“僥幸”逃得一條性命的“泥鰍張”張全。
身上有幾處深可見骨的傷口,只用不知從哪里扯來的破布胡亂裹著,早已被血污浸透,變成了暗黑色,看上去凄慘無比。
李大麻子瞥了他一眼,從鼻子里哼了一聲,滿是不屑。
“你這連窩都被人端了的喪家之犬,能有什么好主意?”
張全被他兇狠的目光一瞪,嚇得渾身一哆嗦,連忙跪倒在地,聲音顫抖地說道:“李大當家容稟!兄弟雖敗,卻也僥幸摸清了那饒州水師的虛實啊!”
“哦?”
李大麻子來了點興趣,但獨眼龍卻搶先一步,一把揪住張全的衣領,惡狠狠地問道:“你他娘的怎么逃出來的?你那幾十號兄弟,聽說一個都沒活下來!”
這個問題,也是所有人心中的疑問。
張全眼中立刻涌出真實的恐懼與怨毒,他指著自已腿上的繃帶,哭嚎道:“李大當家的明鑒,官軍沖上島時,兄弟腿上中了一箭,滾進了蘆葦蕩的泥坑里,靠著一身爛泥和死人壓在身上,才躲過一劫!我那些兄弟……我那些兄弟啊!”
他說著,竟真的嚎啕大哭起來,情真意切,不似作偽。
這份凄慘的模樣,讓眾人的疑心稍減。
李大麻子擺了擺手,示意獨眼龍放開他。
“說,你摸到了什么虛實?”
張全咽了口唾沫,開始了他精心準備的表演。
“那甘寧的水師,就是個花架子。他手下那些兵,全是剛放下漁網沒幾天的漁民,連刀都握不穩。之所以能連破幾個寨子,全靠著船堅器利,打了我們一個出其不意!”
“放屁!”
獨眼龍罵道:“一群漁民,能有那股殺氣?”
張全連忙解釋:“是真的!他們人雖多,但真正能打的,就是甘寧帶來的那一二百個老底子。其余的,都是被逼著往前沖。我親眼看見,一個新兵蛋子砍了人,自已先吐了!”
這個細節,讓在場的匪首們微微點頭。
這很符合他們對新兵的認知。
張全見狀,拋出了真正的誘餌。
他壓低聲音,用一種充滿了誘惑的語氣說道:
“而且,兄弟我還打探到了一個天大的秘密。那甘寧狂妄自大,以為我們都是縮頭烏龜,他那水師大營里,如今防備極其空虛,卻堆滿了從饒州府庫里運出來的金銀財寶!聽說是劉靖給他的軍餉與造船資費,少說也有十余萬貫。”
“十余萬貫?!”
這四個字,像一把干燥的火絨,瞬間點燃了在場所有匪首眼中的貪婪之火。
但李大麻子卻依舊冷靜,他死死盯著張全:“你又是如何知道的?”
張全一副急于表功的樣子:“我那寨子被破后,有幾個兄弟被抓了壯丁,押回了官軍大營。”
“其中一個,是我本家侄子,他趁著夜里看管松懈,偷了條小船跑了出來,把消息傳給了我,然后……然后就傷重死了!”
“他臨死前親口告訴我,那姓甘的根本沒把我們鄱陽湖的好漢放在眼里,以為我們不敢動他!”
這個故事編得天衣無縫,既解釋了情報來源,又增添了悲情色彩,可信度大增。
大廳之內,所有人的呼吸,都變得粗重起來。
對甘寧的恐懼仍在。
但比恐懼更可怕的,是貪婪。
以及,那一線生機。
“李大哥,這是個機會啊!”
獨眼龍激動地站了起來:“與其在這里等死,不如跟他們拼一把!”
李大麻子沒有立刻回答,他看向廳內最年長,也是最謹慎的一個匪首“白發鬼”。
“老鬼,你怎么看?”
白發鬼沉默了半晌,渾濁的眼睛掃過張全,又看了看群情激憤的眾人,沙啞地開口。
“這張全的話,是真是假,沒人說得清。或許是真,或許……是他想拉著我們給他報仇的鬼話。”
一句話,讓剛剛燃起的氣氛又冷卻了幾分。
張全聞,臉色一白,急忙辯解:“兄弟句句屬實,若有半句虛,天打雷劈!”
白發鬼卻不理他,繼續對李大麻子說道:“但有一點,大伙兒都清楚。不打,就是等死。官軍的船只會越來越多,我們的地盤會越來越小,最后被一個個剿干凈。這是明擺著的事。”
“打,是九死一生。”
他伸出一根枯瘦的手指。
“但若這張全的情報是真的,那官軍的弱點也就擺在了明面上:兵卒不精,主帥驕狂。”
“官軍的優勢,是船堅弩利,善于遠攻。”
“而咱們的優勢,是人多,船小,動作快。”
“在這湖上打了半輩子仗,誰不是閉著眼睛都能摸清水路?”
白發鬼的聲音不大,卻字字清晰。
“硬碰硬,是找死。唯一的活路,就是揚長避短。”
他眼中閃過一絲老辣的兇光。
“集結我們所有的船,趁著夜色,像狼群一樣撲上去!不跟他的大船在開闊水面糾纏,就一門心思沖他的大營!”
“一旦貼上去,燒他的船,跳進他的營寨,他的床弩就成了廢鐵!”
“到了甲板上,刀見刀,肉見肉,咱們這兩千號天天舔血的漢子,難道還怕他那一千多新兵蛋子?”
這番話,由在場最謹慎的“白發鬼”說出,分量截然不同。
這不是一時沖動的瘋話,而是經過深思熟慮、在絕境中找到的唯一戰機!
“說得對!”
獨眼龍一拍大腿:“就這么干!跟他們玩近的!”
“他娘的,老子早就想看看刺史府的府庫里到底有多少寶貝了!”
群匪的情緒被徹底煽動,一個個摩拳擦掌,兇相畢露。
李大麻子緩緩站起身,他那魁梧的身軀,投下巨大的陰影。
他看了一眼張全,又看了一眼“白發鬼”。
他知道,這是唯一的路了。
這是一場豪賭。
贏了,金銀財寶,稱霸鄱陽。
輸了,萬劫不復。
可不賭,就是溫水煮青蛙,一樣是死。
他將手中的羊骨頭重重地扔進篝火之中,濺起一片火星。
“好!”
他發出了一聲如同野獸般的咆哮。
“就依老鬼所!”
“傳我將令!所有弟兄,飽餐一頓!三更時分,盡起島上所有船只,隨我……奇襲官軍大營!”
他環視四周,聲音在整個聚義廳內回蕩。
“今夜,便要讓那姓甘的知道,這鄱陽湖,究竟是誰家的天下!”
“嗷!!”
聚義廳內,爆發出山呼海嘯般的應和與嚎叫。
無人注意到,跪在地上的張全,在低下頭的瞬間,嘴角勾起了一抹陰冷而得意的笑。
魚兒,終于上鉤了。
……
三更時分,星月無光。
鄱陽湖的水師大營,陷入一片死寂。
除了寨墻上幾處崗哨零星的火光在風中搖曳,偌大的營寨竟看不見一隊巡邏的士兵,仿佛所有人都已沉入夢鄉,毫無防備。
寨墻之內,那五艘令水匪們聞風喪膽的高大戰船,靜靜地停泊在碼頭。
而在離大營十里外的水面上,一支由上百艘大小船只組成的龐大艦隊,正借著夜色的掩護,悄無聲息地逼近。
為首的一艘兩層樓船上,李大麻子手持一柄鋼刀,目光炯炯地注視著遠方那個模糊的營寨輪廓。
他身邊,一個親信正用一塊磨得锃亮的銅鏡,借著微弱的星光,勉強觀察著遠方的情形。
“大哥,和那泥鰍張說的一樣,官軍大營的崗哨稀稀拉拉,寨墻上連個鬼影都看不到!這甘寧,真是狂妄到了骨子里!”
獨眼龍舔著干裂的嘴唇,聲音里滿是壓抑不住的興奮。
李大麻子臉上勾起一抹殘忍的冷笑,心中的最后一絲疑慮也煙消云散。
“傳令!”
他壓低了聲音,但殺機卻已畢露。
“全軍突擊!”
“沖進大營,雞犬不留!”
“嗚——嗚——”
凄厲而低沉的牛角號聲劃破夜空!
上百艘水匪船只,如同嗅到血腥味的鯊群,從四面八方,朝著那座看上去毫無防備的水師大營,發起了瘋狂的沖鋒!
“殺啊!”
“搶錢!搶糧!搶女人!”
壓抑已久的喊殺聲,在這一刻徹底爆發,震天的聲浪響徹整個湖面。
然而,就在他們的船隊氣勢洶洶地沖到距離寨墻前約莫五百步的距離時,異變陡生!
“轟!轟!轟!”
水師大營的營墻之上,數十個早已準備好的巨大火盆被同時點燃,熊熊的烈火沖天而起,瞬間將整個營寨,連同周圍數百步的水面,照得如同白晝!
-緊接著,數十架早已絞好弦、裝好箭的重型床弩,在軍官冰冷的號令下,發出了死神般的咆哮!
“放!”
“嗖!嗖!嗖!嗖!”
手臂粗細的巨型弩箭,拖著尖銳刺耳的破空聲,如同一陣黑色的死亡暴雨,狠狠地扎進了沖在最前面的水匪船隊之中!
“噗嗤!”
一艘載著十幾個水匪的小船,被一根弩箭從中間硬生生貫穿,巨大的動能將整艘船撕成兩半。
船上的水匪連一聲慘叫都沒來得及發出,便隨著破碎的船體,被卷入冰冷黑暗的湖水之中!
“砰!”
另一艘船的桅桿,被一根弩箭攔腰射斷,沉重的桅桿轟然倒塌,將甲板上幾個正在吶喊助威的水匪,當場砸得腦漿迸裂,血肉模糊!
這突如其來、如同天譴般的毀滅性打擊,瞬間讓水匪們瘋狂沖鋒的勢頭為之一滯。
李大麻子瞳孔猛地一縮!
“中計了!!”
他的腦海中,只剩下這冰冷的三個字。
這哪里是防備松懈?
這分明就是一個張開了血盆大口的死亡陷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