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貧道此去,既能見機行事,又能隨機應變,確保萬無一失。”
劉靖思忖片刻,看著青陽散人眼中那躍躍欲試的光芒,知道他不僅是為了自已分憂,更是想親自去會一會江南這片風云地的各路豪杰。
青陽散人見劉靖猶豫不決,再度微笑道:“主公放心,廣陵與丹陽隔江相望,貧道自饒州順江而下,先至丹陽,再渡江赴廣陵,不過是順路之舉,一趟行程便可辦妥兩件大事。”
他點了點頭,終于開口。
“可。”
一個字,簡意賅,代表了絕對的信任。
他頓了頓,補充道:“此去路途遙遠,廣陵又暗流涌動,先生萬事小心。我會讓許龜派一隊玄山都精銳護衛你的安全。”
青陽散人灑然一笑,那股運籌帷幄的氣度,比任何刀劍都更令人安心。
“主公多慮了。”
他看著劉靖,目光澄澈而深邃,仿佛能洞悉人心。
“貧道此去,非是龍潭虎穴,而是名利場、修羅場。”
“在那等地方,靠的不是武勇,而是人心。”
“張顥也好,徐溫也罷,皆是人中之梟,而梟雄,最懂權衡利弊。”
“貧道此行,帶去的是主公的善意,是能讓他們安穩坐大、不必擔心我等背刺的定心丸。”
“這等厚禮,他們只會笑臉相迎,又豈會加害貧道這個送禮之人?”
“至于崔家,貧道更是去送一場潑天富貴,他們只會將貧道奉為上賓。”
他微微一頓,眼中閃過一絲傲然。
“這天下,能殺人的不只有刀,還有語。”
“而在這方面,貧道自信,天下能勝過我的人,不多。”
……
與此同時,數百里外的廣陵城,淮南王府。
往日的歌舞升平、車馬喧囂,早已蕩然無存。
取而代之的,是一片令人窒息的白色。
府門與廊柱上懸掛著刺眼的白幡、白燈籠,在陰冷的風中無力地飄蕩。
往來奔走的宮人侍女們,個個面如土色,低著頭,腳步匆匆,臉上寫滿了惶恐與麻木,連大氣都不敢喘一口,生怕一個不慎,便會惹來殺身之禍。
空氣中,彌漫著一股香燭、紙錢的壓抑氣息。
后宅的靈堂之內,更是陰冷刺骨。
史夫人雙目紅腫,形容枯槁,一頭青絲在短短幾日內竟已夾雜了許多銀霜。
她癡癡地跪坐在冰冷的地面上,雙眼空洞地望著靈前那跳動的燭火。
淚水,早已在前兩日流干了。
此刻縈繞在她心頭的,不只是長子楊渥暴斃的切膚之痛,更有對家族未來命運的無邊惶恐與絕望。
楊家,完了!
別看如今坐在王位上的還是她的次子楊隆演,可她心里比誰都清楚,在長子楊渥‘暴斃’的那一刻,這片江南的天,就已經變了。
史夫人并非尋常婦人,乃是跟隨楊行密起于微末,一路刀光劍影,陰謀詭計不知見過幾何。
她的長子雖混賬了些,可身子健康,時常狩獵蹴鞠,比起一般武人也不遑多讓,如何會突然暴斃?
這其中定有陰謀。
如今王府前院,那些從未見過的甲士,便是最好的證明。
楊家,已經從這片土地的主人,淪為了被人擺布的傀儡。
楊妙跪在一旁,同樣淚眼婆娑。
她看著那些曾經對她們母女卑躬屈膝、諂媚奉承的宮人內侍,如今眼中只剩下麻木的躲閃與隱隱的輕蔑,心中便是一陣徹骨的寒意。
她雖一向不喜楊渥這個乖張暴戾、喜怒無常的大哥,兩人關系甚至可以說得上不睦,可畢竟血濃于水。
同為楊氏,一榮俱榮,一損俱損。
這個從小聽到大的道理,她現在才真正用血和淚明白了其中的含義。
看著身旁幾乎要哭傻了的史夫人,楊妙心如刀割,哽咽道:“二娘節哀,如今大哥不在了,您更要保重身體啊。”
“若是您也倒下了,四弟……四弟他可怎么辦啊。”
史夫人被她的話語喚回一絲神志,她緩緩轉過頭,一把抓住女兒的手,那雙曾經溫潤如玉的手,此刻卻冰冷無比,力氣大得讓楊妙感到了疼痛。
“妙……今后,咱們可如何是好啊。”
史夫人的聲音嘶啞,充滿了無助。
楊妙也自知往后命運多舛,如同風中飄萍。
如今張顥專權,那是個殺人不眨眼的屠夫,誰曉得他會不會為了斬草除根,永絕后患,對他們楊家趕盡殺絕?
念及此處,母女二人再也抑制不住內心的恐懼,抱在一起,再次痛哭失聲。
就在這時,一陣沉重而雜亂的腳步聲在靈堂外響起,由遠及近,打斷了她們的悲泣。
一名身著內官服飾,面容陰鷙的中年官員,領著兩隊披甲執銳的士卒,面無表情地走了進來。
士卒們身上的鐵甲葉片相互碰撞,發出冰冷而規律的“嘩啦”聲。
這宦官楊妙認得,乃是節度使府的書記。
往日里,此人見到她們母女,哪次不是隔著老遠就堆起滿臉諂媚的笑,點頭哈腰,跪地請安。
可今日,他的臉上卻只有一片冰冷的漠然,仿佛她們只是兩個無關緊要的陌生人。
他那雙沒有溫度的眼睛掃過哭成一團的兩人,聲音尖細而冰冷,不帶一絲一毫的情感。
“太夫人,郡主,節哀順變。”
一句毫無誠意的客套話后,他便直入主題。
“張指揮有令,嗣王靈柩不日將移至偏殿安放,此地需行封禁。”
“還請太夫人與郡主即刻移步回后殿‘靜養’,無指揮使手令,不得外出半步。”
這哪里是請,分明就是赤裸裸的軟禁!
楊妙猛地抬起頭,那雙哭得紅腫的眼睛里,迸發出一絲屈辱與怒火。
“放肆!我母女乃王府主人,大哥靈柩在此,豈容爾等喧嘩!你們……”
“妙!”
史夫人卻一把死死拉住了她,對著她用盡全身力氣,輕輕搖了搖頭。
那眼神中的悲哀與認命,讓楊妙的心瞬間沉到了谷底。
這位曾經的淮南王正妻,在經歷了喪子之痛與覆滅之恐后,反而比不諳世事的女兒看得更清楚。
楊家,已經不是這座王府的主人了。
現在,任何反抗都毫無意義,只會招來更快的殺身之禍。
她松開女兒,在楊妙的攙扶下,緩緩站起身,用盡最后一絲力氣,維持著自已身為太夫人的尊嚴,聲音沙啞卻清晰地說道。
“有勞李書記帶路了。”
那書記嘴角勾起一抹微不可見的譏諷弧度,仿佛在嘲笑她們的不自量力。
他側過身,尖著嗓子做了一個“請”的手勢。
史夫人與楊妙,在兩隊甲士不帶任何感情的注視下,如同被押解的囚犯,一步一步走出了這座她們曾經無比熟悉的靈堂。
走向了那深不見底的后宮。
她們的哭聲,她們最后的尊嚴,最終都消散在了那幽深的后宮長巷之中,被冰冷的宮墻徹底吞噬,再也無人聽聞。
當后宮最后一絲屬于舊主人的悲泣被徹底抹去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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