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沉吟片刻,沒有立刻表功,而是徐徐說道:“回稟主公,水軍作戰,與陸戰迥異。兵貴精,而不在多。”
“船只狹窄,軍陣難開,一旦交戰,最終免不了接舷肉搏。”
“人一多,在船上反而施展不開,遇上風浪更是自亂陣腳,未戰先敗。”
劉靖贊許地點了點頭:“說得好。以你之見,一支精銳水軍,人數幾何為宜?”
甘寧沒有直接回答,而是反問了一個更深層次的問題:“敢問主公,這支水軍,未來治轄幾何?”
這個問題,問的是戰略目標。
劉靖走到墻邊巨大的輿圖前,輿圖上詳細地標注了江西各地的山川河流。他的手指從饒州出發,沿著信江,劃過鄱陽湖,再逆贛江而上,幾乎囊括了整個江西的水系網絡。
最終,他的手指重重點在了浩渺的鄱陽湖中心。
他轉過身,看著甘寧,一字一頓地吐出兩個字。
“江西。”
甘寧的心臟,猛地一跳!
他不是沒見過有野心的人,但那些人的野心,是吞并一兩個縣,占據一兩個郡。
而眼前這位年輕的主公,一開口,就是整個江西!
他看著劉靖,從那平靜的目光中,看到的是吞吐天下的雄心!
甘寧深吸一口氣,壓下心中的狂瀾,大腦飛速盤算起來。
“若要控扼整個江西水域,震懾宵小,保障商路,精銳水師,三千足矣!”
“另需各類輔兵約千人,負責后勤、修船等雜務。”
“可。”
劉靖當即拍板,沒有絲毫猶豫。
“自今日起,本官便命你為‘水師都指揮使’!”
“修建軍營,招募士卒,督造戰船之事,全權交由你負責!錢糧軍械,戶曹工曹將全力配合你!”
盡管早有預料,但當“水師都指揮使”這五個字如千鈞巨石般砸下來時,甘寧心頭滿是狂喜,讓他一瞬間有些眩暈。
水師都指揮使!這是何等重要的職位!
意味著他將執掌這支全新軍隊的最高權力!
主公竟將如此重任,交給了他這個昨日還是水匪頭子的人!
這份信任,比千金更重!
他猛地單膝跪地,這一次,膝蓋砸在堅硬的青石地板上,發出沉悶的“咚”的一聲,他卻感覺不到絲毫疼痛。
“甘寧,定不負主公所托!”
他的聲音因激動而顫抖,帶著一絲哽咽。
專業的事情交給專業的人,這一點是劉靖的座右銘。
最怕的就是上位一知半解,卻要處處指手畫腳。
況且,疑人不用,用人不疑。
劉靖既然敢用甘寧,自然留有后手。
任命一下,刺史府的各個部門高效運轉起來。
戶曹撥付了第一批錢糧,工曹的官吏帶著工匠名冊前來報到,鄱陽縣衙也開始組織征募民夫。
平靜的鄱陽湖畔,瞬間變成了一片熱火朝天的巨大工地。
這一日,劉靖巡視完新兵操練,在許龜等親衛的護衛下,縱馬來到湖畔。
馬蹄踏在濕軟的泥地上,空氣中彌漫著潮濕的水汽、新砍伐的松木清香以及工匠們身上淡淡的汗味。
遠處傳來叮叮當當的錘擊聲、粗礪的鋸木聲和工頭們嘶啞的號子聲,混雜在一起。
僅僅數日,三千人的軍營主體已近完工,一排排簡易卻堅固的營房拔地而起。
甘寧正卷著褲腿,赤著腳,滿身泥濘地和一群匠人在河畔比劃著,爭論著什么。
他看到劉靖的旗號,迅速交代兩句,便一路小跑著迎了上來,腳上的泥點甩得到處都是。
“主公!”
他臉上帶著興奮的紅光,絲毫沒有注意到自已的狼狽模樣。
劉靖看著他這副模樣,眼中閃過滿意之色。
他喜歡這種充滿干勁的下屬。
劉靖翻身下馬,將馬韁遞給親衛:“不必多禮,領本官四處轉轉。”
“是!”
走過一片正在搭建的營房時,劉靖腳步微頓,目光落在一處梁柱的接口上。
他平靜地對跟在身后的甘寧說:“那個位置的卯榫,換個十字交叉的接法,用料更省,或可省力三成,堅固一倍。”
甘寧一愣,順著劉靖的目光看去,那是最尋常不過的榫卯結構,幾代工匠都是這么做的,能有什么問題?
他將信將疑地把話傳給一旁正在指揮的老師傅。
那老師傅姓王,是這一帶有名的木匠,聞也是一臉茫然。
但他不敢違逆刺史大人的金口玉,當即找來木料,按劉靖所說的方法,將兩個榫卯結構改良后交叉嵌套。
片刻之后,王老匠頭拿著新做好的卯榫接頭,雙手竟然在微微顫抖,滿臉的不可思議。
他用力扭了扭,那接頭紋絲不動,比他做了一輩子的活計都要牢固數倍。
甘寧湊過去一看,也是倒吸一口涼氣。
僅僅是改變了一下銜接的方式,其穩固程度,竟真的天差地別!
這看似微小的改動,若是應用到整座營房,甚至是未來的戰船上,帶來的將是質的飛躍!
他再看向劉靖時,眼神中已經帶上了一絲深深的敬畏。
這位主公,不僅懂軍略,懂民生,竟然連這等木工百藝,都了如指掌?
這簡直是匪夷所思!
巡視完軍營和碼頭,二人又來到不遠處的一片開闊淺灘。
甘寧指著那片工地,語氣中帶著一絲驕傲,介紹道:“主公,此處便是造船之地。”
看著眼前空蕩蕩的河灘,劉靖不禁一愣。
此地只是稍稍平整了一番地面,不遠處搭建了一排窩棚,這就是造船廠了?
待回過神,劉靖皺眉道:“船塢何在?”
此話一出,輪到甘寧愣住了。
只見他面色茫然的問道:“敢問刺史,何為船塢?”
唐時還沒有船塢?
劉靖這才反應過來,船塢好似是宋時才出現,具體是北宋還是南宋,他記不清了。
念及此處,劉靖不答反問:“在此如何造船?”
甘寧雖不解,但還是如實答道:“回稟刺史,戰船在此造好,底下鋪設滾木,由上百名民夫合力,緩緩推入湖中。”
劉靖點點頭,又問:“戰船受損,又是如何修補?”
甘寧指著湖面道:“小修小補尚可在水中進行。若是大傷,情況緊急之下,只能遺棄。不緊急之時,則需動用數百人,耗費數日,用絞盤繩索,硬生生將戰船從緩坡上拖拽上岸,再用方木一層層塞入船底,將戰船架起,方可施工。”
“費時費力不說,稍有不慎,還會損傷船體龍骨,得不償失。”
劉靖聽完,搖了搖頭:“如此太麻煩了,若用船塢,將省卻無數麻煩。”
他沒有立刻說下去,而是轉過身,迎著湖面吹來的微風,目光望向煙波浩渺的湖心深處,仿佛在俯瞰未來整個江西水域的萬千帆影。
甘寧和周圍被吸引過來的匠人們,都不由自主地屏住了呼吸,靜靜地等待著他的下文。
劉靖的腦海中,一瞬間閃過了前世在電視紀錄片里看到的,那艘沉睡了數百年的古船被整體打撈進現代化船塢進行修復的畫面。
他收回目光,指著那片正在施工的河灘,緩緩開口,聲音清晰而沉穩。
“在此處,挖一個深數丈,長寬足以容納我軍最大戰船的巨坑。”
甘寧和周圍被吸引過來的王老匠頭等匠人們,都豎起了耳朵,滿臉困惑。
挖坑?
挖坑做什么?
他們造的是船啊。
“坑底與四壁,務必平整。坑底之上,再打下堅固木樁,呈龍骨之形,用作承托船身。最關鍵處在于,面向湖水的一方,修建一道可以開合的堅固水閘。”
劉靖的聲音不疾不徐,卻像一道道天雷,在甘寧和匠人們的腦海中炸響。
他們似乎捕捉到了一絲什么,但那想法太過驚世駭俗,讓他們不敢深思。
劉靖看著他們震撼的表情,繼續說道:“往后,造船便在這‘船塢’的木樁上進行。船造好,打開水閘,引湖水入塢,船體自然浮起,可直接駛入湖中,省去了百人推船之苦。”
“要修船,則將船駛入塢內,關閉水閘,再將塢中之水用桔槔、龍骨水車等物泄盡。戰船便會隨著水位降低,平穩落在下方的木樁上,整個船底都將暴露在外,任由工匠從容檢修!”
“若遇狂風巨浪,戰船亦可停入船塢,關閉水閘,躲避風浪,遠比停在碼頭港口安穩百倍!”
一番話說完,整個河灘,一片死寂。
喧鬧的工地,第一次徹底安靜下來。
錘擊聲、鋸木聲、號子聲,全都消失了。
所有人都像被施了定身法,呆呆地看著劉靖,仿佛在看一個講述天方夜譚的瘋子。
他們中的許多人,一輩子都在和木頭、船只打交道,對劉靖所的每一個字,都比旁人理解得更為深刻,也因此,內心所受的沖擊更為劇烈!
王老匠頭走到那片規劃中的淺灘上,撿起一根樹枝,在濕潤的泥地上反復地劃著一個長方形的坑,又在坑的一頭畫了一道閘門。
他口中喃喃自語,像是在與自已辯論,又像是在夢囈。
“一個水坑……一個能開關的水坑……”
“引水……抬船……泄水……落船……”
他的聲音很輕,卻清晰地傳入了圍攏過來的每一個匠人耳中。
一個年輕匠人終于忍不住,聲音干澀地問:“王老,這……這真的行得通?水閘能扛得住那么大的水壓嗎?泄水要泄到何年何月?”
“行得通?”
王老匠頭猛地回頭,渾濁的雙眼迸發出前所未有的光亮,他嘶啞地吼道,“這不是行不行得通的問題,這是天老爺在幫我們干活!”
他激動地指著自已的胸口,又指著所有匠人:“我們最苦最累的是什么?就是把船弄上岸!眼下,刺史讓水自已來干這個活!你懂嗎?”
“是水在幫我們抬船、放船。水閘的問題,卯榫的問題,那都是手藝活。”
“只要肯下功夫,總能解決。可這個法子,是神仙才能想出來的。”
這句話,像一記重錘,狠狠砸在了所有匠人的心坎上。
他們腦海中瞬間浮現出過往那噩夢般的修船場景。
上百號人汗流浹背,喊著沙啞的號子,用粗大的麻繩和簡陋的絞盤,耗費數天甚至十數天,才能將一艘受損的戰船從水里拖上岸。
期間稍有不慎,繩索斷裂或是支撐不穩,船體二次受損,前功盡棄,甚至壓死壓傷役夫,都是常有的事。
而現在,這最危險的活計,真的可以變成開閘、關閘、放水這般簡單的事情?
這已經不是技巧的革新,這是理念的顛覆!
人群之中,甘寧的震撼,卻與這些匠人截然不同。
他不懂具體的營造之術,但他懂水戰、懂后勤、他懂一支艦隊的命脈在哪里!
他的腦海中,正飛速地閃過一幕幕畫面,進行著瘋狂的推演。
一艘已方主力戰船,在激烈的戰斗中船底被敵軍撞出一個大洞,冒著沉沒的風險,狼狽撤回。
按照舊法,它至少要退出戰斗半年,甚至更久。
但現在,這艘船緩緩駛入船塢,閘門關閉,池水在數日之內泄盡。
工匠們圍著穩穩當當落在木樁上的船體,架起火把,日夜趕工,三五日便可修復如初。
開閘引水,這艘戰船便能再度殺入戰場!
這意味著什么?
甘寧的手心,不自覺地攥緊了,指甲深深地陷入了肉里。
這意味著,一支擁有十艘戰船和一座船塢的艦隊,其實際持續作戰能力,將遠遠超過一支擁有二十艘戰船卻沒有船塢的水師!
戰損的修復效率,將被提升十倍不止!
這在瞬息萬變的戰局中,是足以決定生死存亡的絕對優勢!
這還不是全部。
有了這種安穩的建造環境,他們可以從容地建造更大、結構更復雜、威力更恐怖的巨型戰船!
那些以往只存在于想象中、因為建造和維修難度過大而無法實現的設計,如今都有了實現的可能!
樓船可以造得更高,艨艟可以造得更堅固!
甘寧的呼吸,在這一刻變得有些急促。
他終于明白,主公任命他為水師都指揮使時,那句“治轄江西”的平淡話語背后,是何等恐怖的底氣與雄心!
“主公……”
甘寧的聲音因為激動而沙啞,他對著劉靖深深一拜。
這一次,他的心中再無一絲一毫的桀驁。
“屬下……明白了!”
劉靖看著眼前這群因為一個構想而陷入狂熱與沉思的匠人與將領,臉上露出一絲淡淡的笑意。
他知道,他扔下的,不僅僅是一座船塢的圖紙。
更是一顆名為“技術革新”的火種。
這顆火種,將在這片古老的土地上,從鄱陽湖畔開始,點燃一場足以燎原的熊熊大火!
而手握火種的他,將是這場變革唯一的引導者。
劉靖將他扶起,淡淡道:“本官只是提了個想法。”
“這船塢具體如何修建,水閘如何設計,用何種材料,還需你們這些真正的行家,去自行摸索,反復嘗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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