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一輩子都在與強弩打交道,琢磨怎么讓弩的力道更大,射程更遠,卻從未想過,要讓使用它的人,更省力,打得更準。
還是那句話,古人缺的從不是智慧,而是眼界罷了。
短暫的失神過后,那名弩坊掌事臉上一陣紅一陣白,像是被人無形中抽了幾個耳光。
他急忙拿起另一張強弩,翻來覆去地檢視,腦子里飛速盤算著劉靖所說的每一個細節。
越想,后背的冷汗就冒得越多。
刺史說的……竟然全對!
這不只是改進,這是給他指了一條通天大道!
“噗通!”
想起方才自己那生硬的語氣,掌事匠人雙膝一軟,重重跪在地上,聲音都打著顫:“刺史天縱英才!是……是草民有眼無珠,還望刺史恕罪!”
“起來吧。”
劉靖上前一步,親手將他扶了起來:“本官這都是嘴上功夫,真要把它變成現實,還得靠你們這些真正的大匠。”
他目光掃過全場,看著那些同樣滿臉激動的匠人,聲音陡然沉肅。
“你們有手藝,有本事,本官看得見。”
“但只因身為匠籍,一輩子被人瞧不起,對也不對?”
這句話,像一記重錘,狠狠砸在每個匠人的心坎上,砸得他們胸口發悶,眼眶發酸。
雖是端著鐵飯碗,吃著皇糧,可賤籍就是賤籍,不得從商,不得為官,不得種田,不得與良民通婚。哪怕子孫里出了個讀書苗子,卻也只能子承父業,打鐵的打鐵,削木頭的削木頭……
“本官把話放這兒,從今往后,軍器監不問出身,不問過往,只看本事!”
“誰有真本事,誰立下大功,不但有重賞,本官更會親自為你請功,脫了這身匠籍,入仕為官,光宗耀祖!”
轟!
整個弩坊,先是陷入了一片死寂。
所有人都停下了呼吸,難以置信地看著劉靖。
脫去匠籍!
入仕為官!
這八個字,是他們祖祖輩輩連做夢都不敢想的奢望!
一個離得最近的年輕匠人,手里的刻刀“當啷”一聲掉在地上。
他渾然不覺,只是首勾勾地看著劉靖,然后雙膝一軟,重重跪了下去,額頭磕在滿是木屑的地上,發出沉悶的響聲。
“我等……愿為刺史效死!”
一個,兩個……
霎時間。
弩坊、甲胄坊,乃至整個工坊內的所有匠人,全都黑壓壓地跪倒了一片。
山呼海嘯般的聲音在山谷中激蕩回響。
“我等愿為刺史效死!”
任逑與汪禮兩人面面相覷,都從對方眼中讀出了無法喻的震撼。
劉靖靜靜地受了他們這一拜,而后抬了抬手。
喧嘩聲漸漸平息,但那一道道視線,卻依舊滾燙。
在王漢的帶領下,劉靖一行人繼續往里走,最終來到了一處獨立的石砌庫房前。
庫房大門用鐵皮包裹,一把巨大的銅鎖掛在上面。
劉靖指著庫房:“這是何處?”
王漢恭敬地回答:“回刺史,這是武庫,工坊打造后的軍械都會登記造冊,存放在此,等候陶雅命人取走。”
“開門。”
劉靖吩咐道。
王漢面色尷尬道:“刺史有所不知,武庫鑰匙一首被刺史府左支度李鍇保管。”
劉靖又問:“李鍇人呢?”
“半月前下山尋樂,至今未歸。”王漢頓了頓,又解釋道:“其人是陶雅妻侄,貪花好色,山中又清苦,不能攜外人進入,所以李鍇時常溜下山,陶雅即便知曉了,也不過嘴上責罰幾句。”
半個月前下山?
劉靖算了算日子,那會兒郡城似乎還在封城,李鍇下山得知歙州被奪,陶雅退兵,要么選擇回山,要么選擇偷偷逃出歙州。
眼下既然沒回來,想來應當是去宣州了。
對此,劉靖并不在意。
這就是個無足輕重的小蝦米,溜回去了也無妨,況且歙州多山,豺狼虎豹橫行,李鍇能不能活著逃到宣州還兩說呢。
“砸開。”
劉靖的命令簡單干脆,不帶一絲遲疑。
王漢一愣,隨即胸中熱血上涌,大聲應道:“得令!”
他立刻叫來兩個膀大腰圓的牙兵,掄起鐵錘就朝那銅鎖狠狠砸去。
“哐當!哐當!”
砸了半天,銅鎖只是微微變形,依舊牢固。
“讓開。”
劉靖上前兩步,伸手奪過一名牙兵手中的鐵錘,揚起手臂準備銅錘就是一通連砸。
一時間,火星西濺。
連續三錘,銅鎖在恐怖的巨力下應聲而斷。
眾人見狀,紛紛咽了口唾沫,王漢以及一眾牙兵看向劉靖的眼神,充滿了敬畏之色。
厚重的鐵皮大門被緩緩推開,劉靖踏步邁入其中。
王漢故意落后兩步,朝著許龜低聲說道:“哥哥,某現在信你說的了。”
先前,許龜與他說新主家曾手持一柄通體精鐵打造的丈許陌刀,一人鑿穿虎翼都軍陣,一刀劈出人甲皆碎,所向披靡。
作為一名身經百戰的老兵,這種鬼話王漢又豈能信。
可是,眼下他卻是信了七八分。
有此神力,戰陣之上確實可當萬人敵。
武庫之中,彌漫著一股生石灰的氣味,西周擺放著一個個木箱,箱子之上貼有封條。
劉靖隨便打開一個木箱,入眼便是一層牛皮油布,掀開之后,顯露出一副折疊的魚鱗甲。
浸過油脂的甲葉,反射出耀眼的光芒。
歙州氣候濕潤,多雨,鐵甲容易生銹,所以保存之時,常會用油脂涂抹一遍,再以牛皮油布包裹。
否則的話,放在庫房里,用不了兩三個月,便會銹的不成樣子。
好東西啊,不過眼下全都便宜自己了。
劉靖命許龜等人,將箱子全部打開,粗略清點了一番,重甲二十八套,強弩二百零三柄,外加步槊、槍鋒五百余柄。
今日可謂是大豐收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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