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靖選擇的時機,如同一位浸淫此道數十載的頂尖刺客,于萬軍陣中,于電光石火間,遞出了那精準而又致命的一劍。
他用長達一年多的光陰,在歙州這片看似貧瘠的土地上,耐心地播種、澆灌。
靜靜地等待著“民心”這顆看似脆弱的種子,生根、發芽,最終長成一片足以支撐他任何意志的茂密森林。
直到此刻,直到他攜吞并饒州之滔天威勢,挾吳鳳嶺大捷之赫赫武功,他才終于從容不迫地,從那名為“大勢”的劍鞘中,亮出了那柄早已被民怨與血淚磨礪得鋒銳無匹的刀。
攤丁入畝,一條鞭法!
這一刀,精準無誤地割向了盤踞在這片土地上數百年,早已膘肥體壯的地主士紳階層,割向了他們身上那最肥美的血肉。
即便如此,那些被割肉的人,也只敢在自家的宅邸深處,在四下無人的暗室之中,發出幾聲壓抑到變了調的哭嚎。
反抗?
婺源城頭,那些高高懸掛在旗桿之上,早已被鴉群啄食得面目全非,僅剩下些許枯槁皮肉粘連在白骨之上的頭顱,就是他們最好的榜樣。
那些頭顱,曾經也和他們一樣,是堂堂的士族家主,是鄉里間的頭面人物。
逃離?
這個念頭只在他們的腦海中轉了一瞬,便被一股更刺骨的恐懼所驅散。
歙縣城南,臨河的一座茶樓雅間內,氣氛壓抑,連窗外的靡靡之音,都透不進這方寸之地。
幾個平日里在鄉間跺跺腳地面都要抖三抖的士紳地主,此刻卻像一群斗敗了的公雞,一個個垂頭喪氣,連面前那價值不菲的雨前龍井,都失了滋味。
“唉……”
一個身形瘦高、顴骨凸出的地主,將手中的白瓷茶碗重重地頓在紫檀木的桌案上。
滾燙的茶水濺出,燙在他的手背上,他卻渾然不覺,只是雙目無神地盯著虛空。
“這日子……是沒法過了!憑空多交幾百貫的稅,這不是割肉,這是要咱們的命啊!”
“何止是要命?”
他對面一個體態癡肥,脖子上肥肉堆了好幾層的胖地主,幾乎要哭出聲來。
“我那剛請了蘇州名匠,準備在后宅起一座新園子的計劃,這下……這下算是徹底泡湯了!連買太湖石的定錢,怕是都得賠進去!”
抱怨聲此起彼伏,怨氣幾乎要沖破屋頂,將這茶樓都掀了。
數百貫,對蜂窩煤、白糖精鹽這樣的暴利生意上,自然算不得什么,可對于他們而,不算少了。
一年多交數百貫,十年就是數千貫,如何讓他們不肉疼?
“這位劉刺史,是要把咱們往死路上逼啊!”
“可不是嘛!他倒好,對那些泥腿子施恩,拿咱們的血汗錢,去買他自已的好名聲!簡直欺人太甚!”
就在此時,一個臉上有顆銅錢大小黑痣的漢子,眼中閃過一絲瘋狂的兇光。
他本是靠著放印子錢起家,這些年兼并了不少田地,行事素來狠辣。
他身子前傾,壓低了聲音:“我說,咱們就這么干等著被割肉?”
他陰鷙的目光環顧四周,聲音里帶著一股子煽風點火的意味。
“那劉靖再狠,也是個要臉面的人。他不是剛得了‘仁義’之名嗎?”
“只要咱們聯起手來,把村里那些得了失心瘋的泥腿子煽動起來,讓他們去沖撞縣衙,把事情鬧大!”
“只要鬧起來,他劉靖為了維持他那‘仁政’的牌坊,必然會有所顧忌。”
“到時候,法不責眾,刺史府那邊,說不定就怕了,這新法,也就推不下去了!”
此一出,雅間之內,瞬間死寂。
方才還沸反盈天的抱怨聲戛然而止,空氣仿佛在這一刻被抽干了,只剩下窗外偶爾傳來的幾聲鳥鳴,顯得格外刺耳。
“住口!”
一聲驚恐到變了調的尖叫,如利刃般劃破了這片沉寂。
一個剛從杭州販運絲綢回來的商人,姓錢,在歙縣也置辦了些田產。
此刻,他嚇得臉色慘白如紙,猛地從椅子上站起身,因為動作太過劇烈,竟是直接撞翻了身后那張花梨木的靠背椅。
他指著那黑痣漢子,聲音抖得不成樣子。
“你……你可知自已在說些什么?!你以為此處是何地?!”
“你以為多交幾百貫稅是割肉?我告訴你,那他娘的是福報!是劉刺史賞給你我活命的恩典!”
錢商人像是想起了什么極其恐怖的事情,渾身都在不受控制地發抖,牙齒咯咯作響。
“我……我此番去杭州,親眼所見!就在我下榻的邸舍隔壁,鋪子的李老板,家資萬貫,就因為晚交了三日錢王攤派下來的‘犒軍錢’,僅僅三日!”
“一隊兇神惡煞的稅吏直接沖進他家,將他那如花似玉的婆姨和一對孩兒盡數綁了,當著他的面,用浸了水的牛皮鞭一頓毒打!打得皮開肉綻,哭嚎聲半條街都聽得見!”
“那萬貫家財,一夜之間,就被安了個‘通敵’的罪名‘充公’入庫,人現在還被關在錢塘縣的大牢里,日夜用刑,等著問斬!”
“那才是割肉!那是敲骨吸髓!是把你連皮帶骨,嚼碎了再吐出來!”
“你還想煽動百姓?你知不知道錢王治下,百姓交的稅,是咱們此地的三倍!足足三倍!”
“你跑去跟那些朝不保夕的佃戶說劉刺史不好?你信不信,他們不會聽你的,他們會把你當成挑撥離間的瘋子!會當場用鋤頭和糞叉,把你活活打死!然后拎著你的頭去官府請賞!”
錢商人的這番話,如同一桶冰水,兜頭澆在了雅間內每個人的心上,讓他們從頭涼到了腳。
雅間里,再無半句怨,只剩下此起彼伏的、粗重的喘息聲。
他們終于從被割肉的痛苦中,稍微清醒了過來。
他們終于明白了。
如今這世道,早已從根子上爛透了。
歙州之外,便是一座真正的人間煉獄,處處都是吃人不吐骨頭的虎狼。
在這里,在歙州,劉靖只是用一把鋒利無比的快刀,精準地割掉他們身上多余的肥肉。
雖然劇痛鉆心,但至少……
能活!
可一旦踏出了歙州的地界,那些虎狼般的藩鎮,會毫不猶豫地用生了銹的屠刀,將他們連同他們的家人,都砍得骨頭渣子都不剩,然后扔出去喂狗!
兩害相權取其輕。
這個最簡單的道理,這些讀過幾本書、算過幾輩子賬的地主士紳們,比誰都懂。
“砰!”
那胖地主驚得一個哆嗦,肥碩的身軀再也坐不穩,直接從椅子上滑了下來,摔了個四腳朝天。
他臉色煞白,抖著一根肥碩的手指,指著那黑痣漢子,話都說不囫圇:“你……你在說甚?你是想害死我們?!”
一名瘦高個也像是白日見了鬼,猛地從椅子上彈了起來,聲音尖銳得像被踩了尾巴的貓。
“沖撞官府,你可知那是什么罪名?那是謀逆!是要誅三族的!你……你莫要再胡亂語!”
他一把抓起搭在椅背上的外袍,連看都不敢再看那黑痣漢子一眼,手腳并用地,慌不擇路地往雅間外沖去:“俺家中還有事,先行告辭。”
他的身影,狼狽不堪地消失在了門口。
“對對對!”
另一個地主也如夢初醒,一邊用袖子擦著額頭上滲出的冷汗,一邊哆哆嗦嗦地站起身。
“我……我那剛納的小妾說今日身子不爽利,我得回去請個郎中瞧瞧!”
“我……我與人約了談一樁木材的買賣,時辰快到了!”
轉瞬之間,雅間內便人去樓空。
只剩下那個最先提議的黑痣漢子,還獨自一人僵坐在原地。
他端著那杯早已涼透了的茶,送到嘴邊,卻怎么也喝不下去,手抖得如同風中殘葉。
……
當夜,歙縣柳家。
柳家在豪族林立的歙縣,算不上頂尖的大族,卻也是傳承了五代,家有良田八百畝,出過兩位縣令的書香門第。
家主柳承志,年約四旬,此刻正獨自坐在那間彌漫著墨香與陳年書卷氣息的書房里,對著一本剛剛算好的賬簿,枯坐了整整一個時辰。
窗外的更夫已經敲響了二更天的梆子,燈臺上的燭火搖曳,將他的影子在背后的墻壁上拉得忽長忽短,一如他此刻混亂到無以復加的心緒。
“老爺,夜深了,還是早些歇息吧。”
他的妻子,一位溫婉賢淑的婦人,端著一碗剛剛溫好的參湯,悄步走了進來。她看著丈夫那張憔悴不堪的臉,眼中滿是心疼和憂慮。
“不過就是……多交一百余貫的稅錢嘛,傷筋動骨,可咱們家底還在,還出得起。為了這點錢,氣壞了身子骨,可就不值當了。”
“你一個婦道人家,懂什么!”
柳承志仿佛被踩中了痛處,猛地抬起頭,煩躁地揮了揮手,聲音里滿是壓抑不住的焦慮與暴躁。
“這……這是錢的事嗎?!”
妻子被他嚇了一跳,不敢再多,默默地將參湯放在桌上,嘆了口氣,悄然退下。
柳承志斥退了妻子,卻并未感到絲毫輕松,反而愈發煩悶。
他站起身,在這間他平生最引以為傲的書房內,焦躁地來回踱步。
這間書房,滿壁的藏書,從經史子集到孤本典籍,無所不包。
墻上掛著的,有前朝名家的山水,也有他祖父親筆題寫的傳家祖訓。
這些,無一不彰顯著柳家近兩百年的詩書底蘊。
可現在,他只覺得這些東西都在無聲地嘲笑著他,嘲笑著他的無能為力。
最終,他停下腳步,仿佛下定了某種決心,對著門外沉聲喚道:“來人,把小郎君叫來。”
片刻之后,一個約莫七歲大的孩童,揉著惺忪的睡眼,被下人領了進來。
孩子身上還穿著單薄的寢衣,顯然是從暖和的被窩里被強行喚醒的。
“阿爹……”
孩子有些怕生,怯生生地喊道。
柳承志深吸一口氣,強行壓下心中的波瀾,臉上擠出一絲盡可能溫和的笑容,將兒子拉到身前。
他指著墻上掛著的一柄古樸長劍,那是他祖父年輕時游學四方所佩戴的,據說曾在山中斬殺過猛虎,劍鞘上還殘留著若有若無的淡淡腥氣。
“啟兒,你看,這是‘武’。”
他又拿起桌上一本用上好錦緞包裹著的《春秋左氏傳》,書頁因常年翻閱而微微泛黃,散發著清雅的墨香。
“這是‘文’。”
柳承志的聲音,因為情緒的激蕩而顯得有些沙啞。
他緩緩蹲下身,讓自已能與兒子平視。
“告訴阿爹,你想學哪個?”
孩子眨了眨那雙清澈如溪水般的眼睛,先是好奇地伸出小手,摸了摸那冰冷粗糙的劍鞘,又看了看那本厚重而熟悉的書冊,臉上滿是困惑。
在他的世界里,阿爹和族中的叔伯們,都是手不釋卷的讀書人。
讀書,考取功名,光耀門楣,似乎是天經地義,是唯一的正途。
“阿爹,我想讀書,像您一樣,將來也考個功名回來。”
孩子奶聲奶氣地回答,語氣卻很堅定。
柳承志的心,如同被一塊巨石砸中,猛地向下一沉。
他強忍著心中那股難以喻的酸楚,繼續用一種循循善誘的語氣說道:“可學武,能當大將軍,能騎高頭大馬,能腰佩寶劍,號令千軍,為國開疆拓土,受萬民敬仰。”
“你看那袁襲將軍,出入皆有甲士護衛,何等威風!”
孩子的眼睛,果然亮了一下,顯然對“大將軍”和“高頭大馬”充滿了孩童式的向往。
“那……那孩兒也想當大將軍!”
看著兒子那張天真無邪、對未來充滿美好幻想的臉,柳承志再也問不下去了。
他擺了擺手,聲音疲憊地讓下人將孩子帶回去安歇。
空曠的書房里,再次只剩下他一人。
他緩緩走到書桌前,將那柄長劍從墻上取下,與那本《春秋》并排放在一起。
昏黃的燈火下,書卷所代表的“文”,與劍刃所代表的“武”,仿佛在無聲地對峙。
一個,是柳家傳承近兩百年的道路,是他們這個階層皓首窮經、安身立命的根本。
另一個,是這個嶄新的時代所展露出的,那條充滿著血腥、殺伐,卻也蘊含著無限機遇的未知歧途。
柳承志伸出手,想要拿起其中一樣,可他的手,卻在半空中劇烈地顫抖著,久久無法落下。
他仿佛看到,一個以“禮”和“文”為根基的舊時代,正在自已的眼前,轟然倒塌。
……
而在歙縣城北,另一座更為奢華的府邸內,周顯正處于暴怒的頂峰。
一只價值連城的越窯秘色瓷茶盞,被他狠狠地摜在光潔如鏡的澄泥方磚上,伴隨著一聲清脆欲裂的碎響,化為一地碧色的玉屑。
“欺人太甚!簡直是欺人太甚!!”
他雙目赤紅,呼吸粗重,如同賭場里輸光了所有身家的賭徒,在做最后的咆哮。
管家戰戰兢兢地捧著一本剛剛算好的賬簿,躬著身子,連頭都不敢抬。
“老爺……算……算出來了。”
他的聲音細若蚊蚋:“按照刺史府的新法,咱們家……咱們家名下的一千八百余畝上田,光是田稅一項,一年……一年就要多繳七百六十貫……”
“七百六十貫!”
周顯只覺得一陣天旋地轉,眼前發黑。
他下意識地伸手扶住了身旁那張由整塊黃花梨木打造的太師椅,才勉強沒有當場倒下。
比他想象中的還要多!
這個數字,狠狠地燙在了他的心上,燙得他皮開肉綻,痛徹心扉。
他每年辛辛苦苦,打理田產,經營布莊,刨去上下打點、人情往來以及家中一應開銷,真正能落入袋中的純利,也不過兩三千貫。
劉靖這一刀,竟是直接砍去了他三四成的利潤!
“反了!反了!這天下,還有沒有王法了!”
他聲嘶力竭地咆哮著,可當那嘶吼聲在空曠的廳堂里漸漸消散后,剩下的,卻只有恐懼。
王法?
在這歙州一府兩州的地界上,劉靖的刀,就是王法!
他那柄能輕易砍下士族頭顱的刀,比任何典籍律例都更具效力!
他頹然癱坐在太師椅上,腦中閃過無數個念頭。
串聯鄉黨、暗中反抗、舉家逃離……但這些念頭,最終都被他自已一一否決。
他比茶樓里那些只看到眼前損失的小地主,看得更深,也更恐懼。
他恐懼的,是劉靖那殺人不見血的陽謀,那洞悉人心、翻云覆覆雨的可怕心術!
“好一招釜底抽薪,好一招分化瓦解……”
周顯失神地喃喃自語,眼中那狂暴的怒火漸漸褪去。
“他減了那九成九的泥腿子的稅,獨獨加了我們這一小撮富戶的稅。他這是把全天下的窮人,都變成了他的刀,變成了他的盾!”
“我們若敢有半點異動,都不需要他官府派兵,那些得了天大好處、對他感恩戴德的窮鬼,就能用口水把我們淹死,用鋤頭把我們活活刨出來,撕成碎片!”
“這一手,是把我們架在烈火上炙烤,烤得我們皮焦肉爛,卻又不敢跳下來。最后,還得逼著我們捏著鼻子認了,甚至,還得主動湊上前去,對他感恩戴德,山呼海嘯地夸他一句‘刺史圣明’!”
“此人……根本不是什么只知殺戮的粗鄙武夫!其心術之深,城府之可怕……我周家,輸得不冤,不冤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