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等陽謀,堂堂正正,卻又讓人防不勝防,比任何陰謀詭計都要可怕百倍!
短暫的驚駭過后,林博畢竟是執掌一族事務的干才,很快便想到了一個關鍵問題。
他皺眉道:“阿妹所,石破天驚,確實高明。可各地藩鎮之主,也非蠢貨。”
“時日久了,他們必然會察覺邸報之利,從而下令嚴禁,甚至捕殺我等派去的人,屆時又當如何?”
“禁不了。”
林婉自信地搖了搖頭,唇邊泛起一絲成竹在胸的笑意。
“此話怎講?”
林博急切追問。
“二哥須知,九成九的百姓與讀書人都不似你我這般世家子,對外界時政知之甚少,卻偏偏又心生向往。”
“邸報,就是為他們打開的一扇窗。”
“一旦他們通過這扇窗,看到了外面真實的世界,看到了生活的另一種可能,再想把這扇窗關上,就太晚了。”
“正所謂,防民之口,甚于防川。人心亦是如此,易放難收。”
“正所謂由儉入奢易,由奢入儉難。一旦嘗過了知曉天下事的滋味,再讓他們回到那蒙昧無知的日子,已是千難萬難。”
“各地藩鎮越是明令禁止,百姓的好奇心便會越重,邸報在私下的交易中價格便會越高,想看的人便會越多,傳播得便會越快,從而適得其反。”
“一張邸報,或許會被數十人、上百人傳閱,其中的故事,會被說書人、行腳商帶到天涯海角。”
“禁一張紙簡單,可你禁得了天下悠悠之口嗎?”
“若是官府逼迫太甚,為了一張紙便大動干戈,只會更顯得他們心虛膽怯,坐實了邸報上對他們的描述,激起更大的民怨,適得其反。”
“到那時,我們甚至不必自已派人,有的是逐利的商賈會為我們代勞。只要邸報能賣出高價,那些連官鹽都敢私販的亡命徒,有什么不敢做的?”
林博怔怔地看著自已的妹妹,只覺得對方的面容在車窗透進的光影中顯得有些陌生。
他靠在柔軟的車壁上,口中喃喃自語:“原來如此……原來如此……不曾想,這世間最鋒利的武器,竟不是刀槍劍戟,而是一份小小的邸報,是這人心……”
馬車行至一處拐角,車速放緩。
午后柔和的陽光透過車窗的縫隙,灑下一道明亮的光斑,正好落在林婉的側臉上,將她纖長的睫毛映照得根根分明,仿佛蝶翼般微微顫動。
她靜靜地望著窗外的街道,方才那份運籌帷幄的氣度如同潮水般悄然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抹少女獨有的幽思。
他……劉靖……真的只是看重自已的才能嗎?
還是說……
真如二哥所,這份驚世駭俗的任命背后,也藏著一份……
近水樓臺先得月的心思?
林婉的心,毫無征兆地,重重亂跳了一拍。
那感覺,比剛才兄長直白的話語,來得更加猛烈,也更加甜蜜。
……
淮南,廣陵。
節度使府的簽押房內,燭火搖曳,將墻壁上的人影拉得細長。
已然執掌淮南大權的徐溫,正就著燭火,審閱著一份從饒州加急傳回的密報。
與那些被他清除的舊勢力不同,徐溫的情報來源更為隱秘,也更為詳盡,乃是他耗費重金,精心培養的探子網絡。
“開荒減稅,興修水利,招募流民……還任命了一個女人做官?”
他放下密報,粗壯的手指在案幾上輕輕敲擊,眼中閃爍著深思的光芒。
“此人,不簡單啊。”
徐溫的聲音低沉,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凝重。
這個叫劉靖的年輕人,比他預想中要棘手得多。
一旁的養子徐知誥身著便服,垂手侍立,低聲道:“義父,孩兒也覺得此人非同尋常。他并未因攻取饒州之一時之勝而驕狂冒進,反而立刻回師歙州,深耕內政,廣積糧草,頗有明主之氣象。”
徐溫點點頭,嘴角勾起一抹意味深長的笑容:“明主氣象?或許吧。”
“不過,他那個‘進奏院’,倒是有趣得很。”
他拿起那份關于“進奏院”的簡報,再次看了一遍,臉上的凝重之色反而淡去,多了一絲了然于胸的輕蔑。
“一個女人,一座新衙門……所有人都以為這是劉靖耽于美色、不務正業的荒唐之舉,哼,他們都小瞧了這個少年刺史。”
“他這步棋,看似閑筆,實則另有深意。”
徐知誥心中一凜,恭敬地問道:“還請義父指點,孩兒愚鈍,未能看透其中關竅。”
“此舉,是做給丹陽崔氏看的。”
徐溫淡淡地吐出幾個字,目光中透著看穿一切的自負與老辣。
“他劉靖雖勇武,但終究出身草莽,根基淺薄。想要在江南立足,單靠武力是不夠的,急需江南世家的支持。”
“那廬州林家不過是地方小族,分量還不夠。他真正的目標,是五姓七望之一的崔氏!”
“我聽說,他已與丹陽崔家的女兒有了婚約。”
“這‘進奏院’,名為衙門,實則不過是他為那林家女專門搭建的一個高臺。”
“讓她在此舞文弄墨,刊印些風花雪月的詩集文章,博取才名。”
“好以此為籌碼,向清河崔氏,向全天下的士族證明,他劉靖并非只是一介粗鄙武夫,亦懂得風雅,禮遇文人,是個值得托付的明主。”
“說到底,還是為了聯姻,為了拉攏人心。”
“手段雖巧,格局卻小了。”
“這天下,終究是要靠刀與劍來說話的!”
徐溫站起身,走到墻邊懸掛的巨幅輿圖前,目光在歙州、饒州、以及整個江南西道上來回逡巡,最終卻落在了北方的丹陽。
“傳令下去,讓潛伏在歙州的人,不必理會那個‘進奏院’,那不過是障眼法,是小孩子的把戲。”
他揮了揮手,語氣斬釘截鐵:“讓他們盯緊劉靖的軍械工坊和練兵大營!糧草輜重、兵甲利刃,這才是爭霸天下的根本!”
“我倒要看看,他能練出多少精兵,又能造出多少甲胄!”
“孩兒遵命!”
徐知誥躬身領命,心中對義父的遠見卓識愈發欽佩。
而就在徐溫對劉靖做出錯誤評估的同一時刻,歙州刺史府的后院里,劉靖正享受著難得的安寧。
……
院中。
崔蓉蓉正坐在石凳上,耐心地手把手教兩個女兒認字。
一張小小的案幾上,筆墨紙硯一應俱全,都是上好的徽墨宣紙。
大女兒小桃兒學得極認真,小小的身子挺得筆直,學著母親的樣子,小手抓著一支纖細的狼毫筆,一筆一劃地在宣紙上寫著。
她的筆觸雖然歪歪扭扭,但“天”、“地”、“人”三個大字已初具輪廓,透著一股不服輸的勁兒。
小女兒歲杪顯然對那些復雜的筆畫興趣寥寥,只覺得姐姐和娘親玩的東西很有趣。
她抓著另一支毛筆,在自已的紙上亂涂亂畫,墨汁蹭得小臉蛋、小手上到處都是,像一只偷吃油未遂的小花貓,嘴里還發出“咿咿呀呀”的聲音,自得其樂。
她不時抬起頭,看看姐姐紙上的“大作”,又看看自已紙上的墨團,圓溜溜的大眼睛里充滿了好奇。
傍晚時分,夕陽的余暉將整個院子染成一片溫暖的金黃,給石桌、花草、乃至每個人的臉龐都鍍上了一層柔和的光暈。
“爹爹!”
一聲清脆的呼喚劃破了院中的寧靜。
見到劉靖那熟悉的身影出現在通往后院的月亮門邊,小桃兒立刻丟下了手中的毛筆和紙張,歡呼著撲了過來。
見姐姐跑了,歲杪頓時急了,她雖不會走,可爬的卻飛快,嘴里還學著姐姐喊著含糊不清的“爹爹”。
劉靖臉上,原本因審閱公文而微蹙的眉宇瞬間舒展開來,所有的疲憊和殺伐之氣都在這一刻煙消云散。
他快走幾步,蹲下身,穩穩地張開雙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