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濃稠如墨,仿佛無盡的黑暗要將整個廣陵城吞噬。
徐府書房內,龍涎香在獸首銅爐里不知疲倦地燃燒著,那氤氳的青煙卻帶上了一股子浸入骨髓的寒意。
一陣沉穩的腳步聲在門外響起,不疾不徐。
書房的門被從外推開,發出輕微的“吱呀”聲,徐溫的養子徐知誥親自引著一個身影,走入了這間決定著無數人命運的書房。
來人正是揚州司馬,嚴可求。
他雖是文官,步履間卻自有風骨,宛如一株在風中挺立的青竹。
踏入房中,嚴可求的目光并未第一時間看向任何人,而是先掃過地上那一片狼藉的秘色瓷碎片。
那是前朝貢品,價值連城,此刻卻如敝屣般被棄之于地。
他的眼神微微一凝,隨即抬起,落在了主位上那個臉色鐵青的徐溫身上。
嚴可求的眼神很復雜,有惋惜,有疏離,也有一絲難以說的審視。
沉默片刻,他終是壓下心中萬千思緒,躬身一揖,禮數周全。
“見過徐公。”
這一聲“徐公”,客氣而疏遠,像是在兩人之間劃下了一道無形的鴻溝。
徐溫仿佛抓住了救命稻草,快步上前,一把抓住他的手臂。
那只曾經運籌帷幄的手,此刻竟帶著幾分常人難見的急切與顫抖。
他幾乎是不由分說,將嚴可求拉到那張鋪著整張白虎皮的榻上坐下,自已則緊挨著坐在一旁,姿態放得極低。
“文安,深夜擾你清夢,實在是……”
徐溫的聲音沙啞,失去了往日發號施令時的從容與威嚴,反而透著一股英雄末路的蒼涼。
嚴可求卻直接打斷了他,目光平靜如水,開門見山:“徐公尋我,所為何事?”
他不想聽那些客套的廢話,他只想知道,這位曾經權傾朝野的同僚,如今陷入了怎樣的絕境。
徐溫被他這直接的態度噎了一下,隨即那張布滿陰霾的臉龐上浮現出一種混雜著羞辱與暴怒的神情。
他死死盯著嚴可求的眼睛,每一個字都像是從牙縫里擠出來的,帶著血腥味。
“張顥,要殺我!”
這五個字,與其說是陳述,不如說是控訴,充滿了難以置信的憤怒與屈辱。
被張顥這種他一向看不起的屠夫出身的武夫逼到絕境,對他而,是比死亡本身更難接受的羞辱。
他在等待嚴可求到來的這段時間里,已經將整件事的來龍去脈在心中反復推演了數遍。
那道奪權的潤州節度使調令,張顥在牙府召集諸將實為逼宮的手段,那些分化拉攏、孤立自已的辭……
這一切都透著一股不屬于張顥的陰狠與縝密。
徐溫早已想明白了。
“張顥一介屠夫,勇則勇矣,何來此等明升暗降、釜底抽薪的陰狠毒計?”
“他背后,必有高人指點!”
嚴可求身為揚州司馬,城中任何風吹草動都瞞不過他的耳目,自然早就知曉此事,所以臉上并無半分驚訝。
他只是沉默。
但這沉默,在徐溫看來,卻比任何拒絕的話語都更讓他心寒。
徐溫知道,自已與嚴可求之間,早有嫌隙。
當年,嚴可求不過是他府上一個微末門客,是他徐溫慧眼識珠,一手提拔,將他引薦給先王楊行密,才有了今日位高權重的揚州司馬。
可他也清楚,先王長子楊渥之死,雖然是張顥親自動的手,但自已卻是幕后的推手之一。
在嚴可求這種深受儒家教化、講究君臣大義的“正人君子”心中,自已與張顥一樣,都是弒君篡逆的亂臣賊子。
“文安!”
徐溫的聲音里帶上了一絲壓抑的懇求,甚至還有一絲他自已都未察覺的哀求。
他放下了所有梟雄的尊嚴,像一個溺水者,向著岸上唯一可能伸出援手的人呼救。
“看在多年情分上,還請救我一救!”
恩情與怨恨,忠義與現實,在嚴可求心中激烈地交戰。
他想起了當年在徐府為客,窮困潦倒,是徐溫慷慨解囊,與他徹夜長談,引為知已。
也想起了殿上那個被他們聯手逼宮的傀儡新王楊隆演,那年輕的臉龐上寫滿了恐懼與無助。
這場改變了整個江南格局的血腥政變,自已雖然沒有參與,卻也做了可恥的沉默者。
良久,良久。
空氣仿佛凝固,只剩下銅爐里香料燃燒時發出的輕微“噼啪”聲。
嚴可求終于緩緩抬起頭,迎上徐溫那充滿期盼的目光,聲音平靜得聽不出一絲波瀾。
“往后,我與徐公,便兩不相欠。”
一句話,如快刀斬亂麻,斬斷了過往數十年的恩怨糾纏,也給出了一個沉重的承諾。
我今日幫你,是還了你昔年的知遇提攜之恩。
自此之后,你我只是同僚,再無私誼。
你的陽關道,我的獨木橋,再不相干。
徐溫何等人物,瞬間便明白了其中所有未盡之意。
他看著嚴可求那雙清明的眼睛,那里面沒有同情,只有一種壯士斷腕般的決絕。
胸中翻騰的萬千情緒最終都化為了一個字。
他重重地點了點頭,仿佛用盡了全身的力氣。
“好。”
得到了這個字,嚴可求緩緩起身,整了整衣袍:“徐公稍待,我這就去牙府。”
“如此,我便在家中,靜候文安佳音。”
徐溫也站起身,對著嚴可求的背影,深深一揖。
這一揖,拜別了過去,也賭上了未來。
……
右牙指揮府,與徐府的陰沉壓抑不同,這里燈火通明,亮如白晝。
數十名親兵甲胄鮮明,手持長戟,分列于庭院內外,肅殺之氣沖天而起。
張顥沒有像往常一樣在后宅與美婢嬉鬧,而是獨自一人,在大堂之內,用一塊上好的蜀錦,仔仔細細地擦拭著一柄古樸的長刀。
那是先王楊行密的佩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