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想起了在彭玕軍中,他們吃的是什么?
是能把牙硌掉、混著沙石的霉變粟米餅!
是喝了能拉一晚上肚子的渾濁菜湯!
軍官們克扣軍糧,他們能分到的,不過是牲口的食料!
“他娘的……這飯……是人吃的飯……”
身邊一個同伴,一邊把臉埋在碗里,一邊含糊不清地嘟囔,眼淚和著飯一起吞進了肚子。
“哭個屁!”
另一個漢子狠狠嚼著米飯,仿佛要將以往的委屈全部吞下,眼眶紅紅的。
“老子當兵五年,頭一次吃到嘴里沒沙子的飯!跟著劉刺史,咱們是人!不是牲口!”
“沒錯!昨天那錢山看見沒?只要咱們肯賣命,就有好日子過!總比跟著姓彭的,當狗還吃不飽強!”
聽著同伴們的議論,張二狗扒飯的動作更快了。
吃飽了,才有力氣。
下午,是器械操練。
長槍,格擋,劈刺。
教官是風林二軍提拔上來的老兵,下手黑得很,一個動作不對,就是一腳踹過來。
張二狗被踹得在地上滾了兩圈,疼得齜牙咧嘴,心里卻沒半句怨。
他知道,教官說的對。
戰場上,你慢一分,死的就是你。
這才是真正保命的本事!
而不是像以前那樣,被人當牲口一樣趕上戰場去送死!
日落西山。
解散的哨聲響起時,張二狗感覺自已連站著的力氣都沒了。
他幾乎是爬回營房的。
晚飯依舊豐盛。
吃完飯,躺在通鋪上,張二狗渾身的肉都在喊疼。
但他睡不著。
他想起了家,想起了自已那面黃肌瘦的婆娘和娃。
以前,他覺得當兵就是排隊去死,沒個盼頭。
現在……
他摸了摸自已滾圓的肚皮,又想起了那堆積如山的賞錢,想起了教官那句“戰場上學到的本事才是自已的”。
他忽然想明白了。
跟著彭玕,是當牲口,不知什么時候就會被宰了。
而跟著這位劉刺史,雖然累,雖然苦,卻是把他當人看!
給他飯吃,教他本事,給他一個能掙來前程的念想。
黑暗中,張二狗的眼睛,亮得嚇人。
他當兵這么多年,這是第一次,躺在床上想的不是“明天會不會死”,而是“明天要怎么練,才能在戰場上多殺一個敵人”。
他想到了那堆積如山的賞錢,想到了家人可以被接到軍屬營的承諾。
他攥緊了拳頭,骨節發白。
這條爛命,以前是自已的。
從今往后,是劉刺史的了。
……
歙州,刺史府。
崔蓉蓉與錢卿卿正并肩坐著,看著劉靖從饒州寄回來的書信。
信中除了報平安,便是饒州大捷的詳情,字里行間透著一股壓抑不住的豪情。
就在這時,一名婢女快步走入。
“啟稟夫人,府外有一位自稱林婉的娘子,說是您的故人,前來求見。”
“林婉?”
崔蓉蓉一怔,隨即臉上露出真摯的驚喜,那是一種發自內心的喜悅。
她立刻起身。
“快請!”
錢卿卿則在聽到“林”這個姓氏的瞬間,眸光微動,端起茶杯的動作慢了半分,已在心中將江南各路商賈世家過了一遍。
片刻之后,當看到那個熟悉的身影出現在門口時,崔蓉蓉快步迎了上去,親熱地拉住對方的手。
他鄉遇故知,怎能不喜。
“采芙,真的是你。我還以為聽錯了呢。快進來,路上辛苦了吧?”
她的熱情恰到好處,既顯親密,又有分寸。
來人正是林婉,在她身后,還跟著一位身形挺拔、氣質儒雅的年輕男子。
“許久不見,別來無恙!”
林婉見到崔蓉蓉,眼中也滿是喜悅,任由她拉著自已的手,介紹道:“一別經年,風采依舊。這位是我家二哥,林博。”
“林公子。”
崔蓉蓉對著林博微微頷首,笑容溫婉可親。
林博則恭敬地長揖一拜,姿態放得極低。
“林博拜見崔夫人。家父常說,能得崔氏女為妻,是劉刺史此生大幸。”
“今日一見,方知所不虛。”
崔蓉蓉被這番夸贊說得臉頰微紅,輕輕擺手道:“林公子過譽了。快請坐,都站著做什么。”
一番寒暄過后,婢女奉上香茗,崔蓉蓉拉著林婉的手,關切地問道:“你們怎么突然來歙州了?這一路山高水遠的,可還安穩?”
林婉看了一眼自家二哥,抿嘴一笑,說出了早已準備好的說辭:“我林家世代經商,聽聞饒州大捷,百廢待興,便想著來看看,有沒有什么商機。”
林博也順勢接話,語氣誠懇:“夫人說笑了,自入了歙州地界,官道平整,往來商旅不絕,秩序井然,與別處大不相同。”
“我兄妹二人反倒是開了眼界,心中對劉刺史的敬佩又多了幾分。”
崔蓉蓉聽了,笑容更盛,仿佛真的信了這番話,熱情地說道:“那可是來對地方了,夫君正愁著如何恢復饒州商路呢,你們可要多住些時日。”
她不點破對方的來意,只是順著對方的話,將刺史府的善意與誠意展露無遺。
而一旁的錢卿卿,始終沒有插話,只是安靜地聽著。
在聽到林博那番話時,她垂下的眼簾微微一抬,目光在林博那看似沉穩實則暗藏期待的臉上輕輕一掃,心中已是一片雪亮。
商機?
林家商路遍布江淮,何曾缺過商機?
他們缺的,是在這亂世之中,一艘能載著他們家族平安渡過風浪的船。
吳鳳嶺一戰,夫君向天下證明了,他不僅能造船,更能掌舵。
這林家,是聞著味兒,來買船票了。
林博也在這時將話題引向正軌:“一是要恭賀劉刺史鄱陽大捷,威震江西。二來,也是想請教夫人,不知劉刺史何時能返回歙州?”
“家父特備薄禮,命我兄妹二人務必親手奉上。”
這才是真正的來意。
崔蓉蓉臉上露出一絲恰到好處的為難,溫和地說道:“夫君如今身系饒州安危,將士們浴血奮戰方得此勝,安撫百姓、整頓軍務千頭萬緒,歸期實在未定。”
“不過,他若知道你們來了,定會十分歡喜。”
她的話滴水不漏,既表達了親近,又未泄露任何軍政機密。
就在此時,一直沉默的錢卿卿忽然開口了。
她看向林博,聲音清冷又帶著一絲恰到好處的關心:“聽聞林家商隊常行于江淮,不知如今沿途可還太平?夫君也常憂心商路不靖,影響民生。”
林博心中一凜,知道這位夫人絕非尋常后宅女子,連忙恭敬地回答:“回夫人,如今各處皆有兵禍,”
“商路時斷時續,唯有入了咱們歙州地界,才算真正安穩。”
“這也是我等佩服劉刺史之處,亂世之中,能保一方平安,便是天大的功德。”
錢卿卿聽完,便不再多問,只是微微頷首,端起了茶杯。
崔蓉蓉見狀,自然地將話題接了過來,柔聲道:“二位遠道而來,一路辛苦。若不嫌棄,便在城中暫住些時日,也讓我盡一盡地主之誼。”
林家兄妹對視一眼,立刻點頭應下。
“那便叨擾夫人了。”
崔蓉蓉笑著搖了搖頭,當即吩咐下去,聲音里帶著不容置喙的柔和。
“來人,備宴,今晚我要為林家郎君和婉兒妹妹接風洗塵。”
她說完,目光轉向身旁的錢卿卿。
錢卿卿立刻心領神會。
她放下茶杯,對崔蓉蓉報以一個溫婉的微笑,隨即開口,聲音清脆而干練,卻又是對著下人說的。
“姐姐說的是,理當如此。”
“去,將府庫里那兩匹新得的蜀錦取來,贈予林家娘子。”
“再告訴后廚,晚宴按最高規格來,不得有絲毫怠慢。”
一句話,既以雷霆之勢定下了接待的規格與態度,又用實際行動向林家兄妹展示了刺史府的誠意與實力。
一個負責春風化雨,安撫人心。
一個負責權衡利弊,敲定實務。
在這小小的后宅之中,兩位夫人,已然配合得天衣無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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