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你爹的。”
“他走之前,娘剛給他漿洗過,干凈。”
“娘一直給你留著。”
她顫巍巍地站起身,不顧自己的虛弱,親手為兒子換上。
那件屬于成年男子的中衣,穿在十七歲的劉菘身上,顯得有些寬大,空空蕩蕩。
“你爹總說,做人,里子要干凈。”
她一邊為兒子整理衣領,一邊輕聲說著,眼淚終于無聲地滑落,滴在嶄新的衣襟上,迅速暈開一小片水漬。
“你長大了,像你爹了。”
她抬起頭,用布滿老繭的粗糙手掌,最后一次撫摸著兒子的臉頰,聲音輕得像一陣風,仿佛隨時會散去。
“去吧。”
“到了那邊……要是想娘了,缺錢花了,給娘托個夢。”
“要是什么也不缺,也記得回家看看娘……”
劉菘再也忍不住,雙膝一軟,重重地跪在地上,對著母親,磕了三個響頭。
咚!咚!咚!
每一次,額頭都與冰冷堅硬的泥地發出沉悶的聲響。
他沒有哭,只是將所有的不舍、愧疚,都融進了這三個頭里。
然后,他站起身,最后深深地看了一眼油燈下母親蒼老的面容,毅然轉身,大步走出了那扇搖搖欲墜的木門。
他不敢回頭,他怕一回頭,就再也走不了了。
……
劉菘沒有直接去執行任務。
他提著陶罐,繞了個彎,來到坊市另一頭的一條小巷。
巷子盡頭,有一扇小窗,窗紙上透出昏黃的燈光,映出一個正在燈下埋頭做著針線活的纖細身影。
那是晴兒,住在隔壁的裁縫家的女兒。
他與她其實并不熟絡,只是每日巡街時,總會下意識地從她家窗前走過。
而她,也總會在那時恰好抬起頭,對他露出一個淺淺的、帶著幾分羞意的微笑。
那笑容,是他這十七年灰暗人生里,唯一的一抹亮色。
他曾無數次幻想過,等攢夠了錢,就請一個體面的媒人上門提親。
他會在院里種一棵棗樹,像阿爹在世時說的那樣,讓她和阿娘都能坐在樹下乘涼,吃著甜棗,安安穩穩地過日子。
可現在,這一切都成了鏡花水月般的泡影。
他從懷里摸出一個用小刀精心雕刻了半個月的木頭小鳥,那是一只展翅欲飛的燕子。
是他花了不少錢,從一個老木匠那兒買來的好木料,又熬了好幾個通宵才刻成的。
他悄悄走到窗下,將那只承載著他所有美好幻想的木燕子,輕輕放在窗臺上,正對著那道身影的方向。
他不敢再多看一眼,怕自己那顆赴死的心會動搖。
此生緣盡,愿你安好。
……
……
夜,子時。
樂平縣內一片死寂,只有更夫的梆子聲在空曠的街道上孤零零地回響。
“天干物燥,小心火燭”的吆喝聲也顯得有氣無力。
劉菘提著那個沉甸甸的陶罐,貼著墻根的陰影無聲穿行。
他的腳步輕盈而迅速,對城里每一條小巷都了如指掌。
半途,一隊巡夜的衙役提著燈籠,搖搖晃晃地從街角轉了出來,官靴踩在地面的腳步聲在寂靜的夜里格外響亮。
劉菘心中一緊,卻沒有躲閃,反而大大方方地從陰影里走了出來,臉上瞬間換上了那副市井無賴般的笑容。
“誰?!”
為首的衙役班頭厲聲喝道,手中的腰刀也抽出了半截。
“是我,劉菘。”
他的聲音很平靜,帶著一絲不良人特有的油滑,沖著那班頭拱了拱手:“王頭兒,幾位哥哥辛苦了。”
那幾個衙役見是熟人,警惕心頓時去了大半。
王頭兒皺眉道:“你小子這時候不當值,提著個罐子,鬼鬼祟祟地跑出來做什么?”
“嗨,別提了。”
劉菘臉上堆起恰到好處的苦笑,拍了拍手里的陶罐:“這不是給縣尉老爺交代了差事么。”
“臨福坊那邊幾個潑皮又在聚賭,張老爺家報了官,縣尉老爺大發雷霆,讓我去盯個梢,免得他們跑了。”
“這不,先去送個湯,再去辦事。”
這個借口合情合理,幾個衙役不疑有他,王頭兒不耐煩地揮了揮手。
“去去去,辦你的差事去。張老爺那邊可不能怠慢了。”
“欸,好嘞!多謝王頭兒!”
劉菘點頭哈腰地應著,與他們擦肩而過。
正要走轉過街角時,身后忽的傳出一聲叫喊。
“等會!”
劉菘身體一僵,規規矩矩的轉過身來:“王頭兒,還有什么吩咐嗎?”
王頭兒那雙眼睛直勾勾的盯著那身白色中衣,眼神中閃過一絲貪婪:“你這身衣服,倒是挺不錯的。”
劉菘臉色一僵,急中生智,急忙低聲道:“王頭兒你要說一聲便是,我再去亂葬崗扒幾件縫一縫就好。”
王頭兒一怔,急忙向后退步,看著對方身上的那明顯不合尺寸的衣服,臉上滿是嫌棄:“你小子也不嫌棄晦氣,快走快走!”
“是是是!”
劉菘腳下生風,直到聽不見他們的腳步聲,他才長長地吐出一口濁氣。
夜風一吹,后背涼颼颼的。
他這才發現,白色中衣早已被冷汗浸透,緊緊地貼在皮膚上。
有驚無險地來到武庫后院的一條偏僻小巷,他從懷里掏出火折子。
或許是緊張,他的手指有些發抖,試了好幾次,才穩穩地吹亮了火絨,湊近了點燃陶罐上那根燈芯般的引線。
“刺啦——”
引線冒出一串耀眼的火星,燃燒速度遠超他的想象,幾乎是瞬間就縮短了一大截!
劉菘的瞳孔猛地一縮,來不及多想,用盡全身力氣,將那陶罐奮力朝著高高的院墻內拋去!
做完這一切,他甚至來不及看結果,轉身就跑,目標明確地撲向城西臨福坊的方向!
剛跑出巷口,身后就傳來一聲驚天動地的巨響!
“轟隆!!!”
劇烈的爆炸聲仿佛一道旱雷在每個人的耳邊炸開,震得他雙耳嗡鳴,腳下一個踉蹌,險些摔倒在地。
一股強烈的沖擊波混合著灼熱的氣浪從身后襲來,將他狠狠向前推了一把。
大地都在顫抖,仿佛地龍翻身。
他被這前所未見的恐怖威力駭得心膽俱裂。
但一想到張老爺那張肥胖油膩的臉,一股混雜著仇恨與瘋狂的狠勁又從心底涌起,支撐著他麻木的雙腿,讓他跑得更快了。
巨大的爆炸聲瞬間驚醒了整座沉睡的縣城。
無數人家的燈火接二連三地亮起。
狗吠聲、驚叫聲、孩子的哭喊聲響成一片,整座縣城如同被捅了的馬蜂窩,徹底亂成了一鍋粥。
縣衙的衙役與城內的守軍紛紛被驚動,如同沒頭的蒼蠅,全都朝著爆炸聲傳來的武庫方向趕去。
就在此時,城西臨福坊的方向,幾處火頭幾乎在同一時間沖天而起!
干燥的春夜,火借風勢,很快便連成一片,將半個夜空都映得通紅。
一時之間,所有人的注意力都被武庫的爆炸吸引,根本沒有人手去救火。城內,更亂了。
……
城外山林。
牛尾兒看著樂平縣城中那沖天的火光與隱約傳來的、如同悶雷般的爆炸聲,臉上滿是狂喜與不敢置信。
“成了!那小子真的成了!”
一直閉目養神的季仲猛地睜開雙眼,渾濁的眸子里精光爆射,再無半分睡意。
他霍然起身,一把抽出腰間那柄跟隨他多年的佩劍,劍鋒在遠方火光的映照下,閃爍著森冷的寒芒。
他向前一指,聲音低沉卻充滿著不容置疑的力量,響徹整個山谷。
“攻城!”
一聲令下,早已整裝待發的四千歙州精銳,如猛虎下山,悄無聲息地撲向了早已陷入混亂的樂平縣城!
突然的奇襲,打了城內守軍一個措手不及。
當季仲麾下的士卒搭上云梯,如猿猴般矯健地攀上城墻時。
城頭的守軍甚至還沒從武庫的爆炸和城西的大火中反應過來,大部分人還在伸長脖子,對著城內指指點點。
一番倉促而混亂的肉搏戰后,幾名率先登城的歙州軍士卒從懷里掏出同樣的黑色陶罐,隨后點燃引線,奮力扔進了守軍最密集的人群中。
“轟!”
“轟!”
又是幾聲撼天動地的巨響,血肉橫飛,塵土彌漫。
叮叮當當!
刺耳的金屬撞擊聲,伴隨著血肉被撕裂聲,在城樓之上響起。
爆炸中心,七八名守軍當場應身而倒,甚至連慘叫都來不及發出。
震耳欲聾的爆炸聲,讓守軍的耳朵嗡嗡作響。
這等聞所未聞、見所未見的恐怖武器,徹底摧垮了樂平守軍本就脆弱的士氣。
“跑啊!”
“雷公爺爺饒命,雷公爺爺饒命啊!”
“……”
僥幸未死的守軍們驚恐地尖叫著,精神徹底崩潰,丟下手中生銹的兵器,哭爹喊娘地四散奔逃,只恨爹娘少生了兩條腿。
更有甚者,直接跪在地上,一面口呼雷公饒命,一面誠心叩首。
季仲幾乎沒費什么力氣,便輕松拿下了樂平縣的城防。
他緩步走上血腥氣彌漫的城樓,看著城中依舊閃爍的火光和四處奔逃的人影,面沉如水,沒有半分攻下城池的喜色。
他立刻下達了新的命令。
“傳令!速派斥候,分赴新昌與鄱陽方向,向主公與莊將軍報捷!”
_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