歙州,新安江畔,軍器監。_卡?卡^曉*說·罔.~吾,錯¢內~容¢
巨大的工棚內,熱浪翻涌,空氣中彌漫著煤煙和熬化的獸油混合的獨特氣味。
數十座熔爐不知疲倦地噴吐著橘紅色的火舌,赤膊的匠人們揮舞著鐵錘,每一次落下,都伴隨著震耳欲聾的巨響和飛濺的火星。
這里沒有白天黑夜,只有永不停歇的轟鳴與勞作。
正如任跡所,只要新安江的滾滾江水一日不停,鍛錘便一刻不歇息。
劉靖負手走在其中,四周的喧囂似乎無法侵擾他分毫。
匠人們看到他的身影,動作會下意識地頓一頓,隨即爆發出更大的力氣,仿佛要將自己全部的價值展現在這位決定他們命運的刺史面前。
穿過煙火繚繞的前院,后方的獨立院落里,景象截然不同。
九尊青銅鑄就的龐然大物,在一片空地上整齊列陣。
它們靜默無聲,卻比整個工坊的喧囂更具威勢。
因為有了鑄造第一尊的經驗,這九尊后續批次的大炮,炮身線條更加流暢,青銅表面經過反復打磨,呈現出一種深沉的幽光。
每一尊大炮都穩穩地架在經過加固的四輪炮車上,黑沉沉的炮口,帶著一種渾然天成的殺氣。
劉靖緩步上前,伸出手,冰涼的指尖劃過炮身。
那堅硬、冰冷的觸感,讓他心中涌起一股踏實的豪情。
這就是他敢于在這亂世立足的底氣。
“好,好啊!”
劉靖連贊兩聲,聲音里是壓抑不住的滿意。
他轉過身,看向身后。
軍器監副使任逑靜靜地站在那里,他整個人瘦了一大圈,眼窩深陷,像是幾天幾夜沒合過眼。
但那雙布滿血絲的眼睛里,卻透著一種灼人的光,那是匠人見到自己畢生所求之物誕生時的神采。
如果說鑄造第一尊大炮時,他還不明白這是何物,只存了在刺史面前表現自己的心思,可自從親眼見識過火炮的威力后,他的想法就徹底變了。
自己造的,已經不是凡物了,而是能夠開山裂石的神兵!
劉靖的手掌輕輕地落在他肩上,拍了拍:“這段時日你與諸位大匠辛苦了!”
這簡單的幾個字,讓任逑緊繃的后背猛地一顫。他猛地躬身下去,聲音都有些發顫:“為刺史效命,不敢苦。況且能親手造出此等神物,是我輩匠人三生有幸!”
這話還真不是馬屁,這等神兵,保不齊能讓他青史留名。
史書浩如煙海,然能將名字留在史書之上的人,卻少之又少,即便是一州刺史,王侯子女,絕大多數都無法入冊,更遑論他一個小小的軍器監副使了。
“有功,便要賞。這是本官定下的規矩。”
劉靖沒有再說多余的廢話,只對身后抬了抬下巴。
早已等候在一旁的親衛,立刻抬上數口沉甸甸的木箱,在眾人面前“哐當”一聲掀開箱蓋。
剎那間,院內所有人的呼吸都停滯了。
碼放得整整齊齊的銅錢,在陽光下,反射出動人的光芒。
那不是幾貫、幾十貫,而是堆積如山的財富!
一名書吏清了清嗓子,展開手中的功勞簿,高聲唱道。
“副使任逑,總領鑄炮,統籌全局,厥功至偉,賞錢五百貫,上等綢緞二十匹!”
“所有參與鑄造神威大炮的匠人,按名錄記,每人賞錢五貫!”
“其余輔兵、雜役,凡出過力者,每人賞錢一貫!”
劉靖的聲音清晰地傳遍了整個院子。.天.禧·曉′稅+旺-*無?錯`內!容!
短暫的死寂之后,整個軍器監瞬間被山呼海嘯般的狂吼淹沒!
“多謝刺史!”
“刺史萬勝!”
匠人們歡呼雀躍,一張張被煙火熏得漆黑的臉上,洋溢著最純粹的狂喜。
一個須發皆白的老匠人,看著那滿箱的銅錢,嘴里喃喃著:“夠了……夠給孫兒娶媳婦了……”
一旁的年輕的匠人眼神火熱,心頭已經開始盤算五貫賞錢該如何用了。家中屋頂總是漏水,該請人修繕一番了。
兒女也長大了不少,該扯兩匹布,做一身新衣……
他們只是做了分內事,卻能得到如此想都不敢想的重賞,這讓他們如何能不激動,如何能不愿為刺史賣命?
劉靖含笑看著這一幕,等到院子里的聲浪稍稍平息,他才將激動得有些手足無措的任逑拉到一旁,聲音壓低了許多。
“膛線之事,研究得如何了?”
聽到“膛線”二字,任逑臉上亢奮的神色頓時一僵,隨即垮了下來,換上一副苦相。
“刺史恕罪,此事……此事難度實在太大。”
他搓著粗糙的雙手,滿是無奈和自責地解釋道:“其一,是尋不到足夠堅硬的材料來做那‘膛刀’。下官試過最好的百煉鋼,甚至托人花重金采買來了幾塊天外隕鐵,可炮管內壁的青銅堅韌無比,百煉鋼刀具刻不了多深便會磨損失效,隕鐵又脆,不堪大用。”
“其二,便是炮管太長太深。即便我們費盡九牛二虎之力,能在炮口處刻出幾道紋路,可想要將膛線均勻地刻到數尺深的炮管底部,實在……實在無從下手。里面的情況看不見,摸不著,全憑手感,刻出來的紋路深淺不一,反而影響出膛。”
劉靖靜靜地聽著,并未怪罪,反而溫聲安慰道:“此事本就極難,非一朝一夕之功。你能在如此短的時間內,為我鑄出十尊神威大炮,已是天大的功勞,不必為此自責。”
他比任何人都清楚,以當世的百工技藝,想要造出膛線,著實是為難胖虎了。
這需要辨材、營造、機關之術均達有一個全新的進展,缺一不可。
他之所以提出來,只是為了給任逑這樣的技術狂人一個前進的方向,一顆未來的種子。
見任逑依舊滿臉愧色,劉靖笑了笑,從懷中取出一卷早已備好的圖紙,遞了過去。
“膛線之事,慢慢研究,不急。眼下,我這里有一樣更重要的東西,需要你來攻克。”
任逑疑惑地接過圖紙,那是一卷上好的宣州紙,觸手溫潤。
他小心翼翼地展開,只見圖紙上畫著一個他從未見過的巨大爐子,好似一個大肚瓶。此外還有剖面圖,結構復雜無比,標注著各種奇怪的名稱,什么“風口”、“爐缸”、“出鐵口”,旁邊還有密密麻麻的注解,解釋著各部分的功能。
“刺史,這……這是冶鐵爐?”
任逑看得眼花繚亂,但到底與冶鐵打了一輩子交道,所以只一眼便看出這是用于冶鐵的爐子。
“此物,名為‘高爐’。+我!地?書+城.!埂*芯?蕞,噲′”
劉靖的手指點在圖紙上,聲音沉穩而有力。
“是本官早年間從一游方道人那得知,若能將它造出來,我們煉出的精鐵,強度將遠超當世任何炒鋼。到那時,無論是鑄造甲葉,還是打造兵刃,都將脫胎換骨。”
宋時的甲俱,達到了冷兵器時代的巔峰。
不管是宋朝的步人甲,還是西夏瘊子甲,又或是遼國的黑漆甲,其堅固性遠超唐時甲胄。
除了甲胄鍛造工藝的提升,更重要的則是冶鐵技術的進步。
高爐的普及,使得鋼鐵質量提升了整整一個檔次。
任逑死死地盯著圖紙,眉頭緊皺,和冶鐵打了一輩子交道,冶鐵爐的構造他閉著眼睛都能畫出來,眼前圖紙上的高爐雖然怪異,可許多地方的構造,卻讓他有種醍醐灌頂的感覺。
除此之外,還有許多疑惑。
見狀,劉靖輕笑道:“不著急,回頭慢慢研究。”
任逑回過神,高聲道:“下官定不負刺史所托!”
說罷,他小心翼翼地將圖紙疊好,揣進懷中。
劉靖又看向任跡,詢問起另一件事:“前陣子你所鑄模甲葉,進展如何?”
任跡聞,連忙上前一步,躬身道:“回稟刺史,鑄模之法已經純熟,只是……只是這甲葉的材料,始終不過關。”
他一臉苦惱地說道:“用尋常鐵水澆筑出的甲葉,強度太低,看著成型,實則一敲就碎,脆得很。必須經過反復多次的回火鍛打,才能堪用。如此一來,耗費的時間與人力,幾乎與原來的法子相差無幾,并未能真正提升效率。”
劉靖聞,心下了然。
說白了,還是冶煉技術的問題。
這個時代的炒鋼法,煉出的鐵水雜質多,成色不均,直接澆筑出來的成品自然又脆又差。
只有等任逑把這“高爐”給搞出來,煉出真正意義上的“鋼水”,到那時,分工協作、大批鑄造甲葉才能成為現實。
“無妨。”
劉靖擺了擺手:“此事根子不在你。你且與你兄長一同,先將這‘高爐’鉆研透徹。只要高爐一成,所有問題,都將迎刃而解。”
“是!”
任跡重重點頭,眼中重新燃起了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