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未亮,東方天際才剛露出一抹微弱的魚肚白,歙州城仍籠罩在一片靜謐的薄霧之中。\3-疤-墈?書.網¢\庚~芯^醉`全^
方蒂早己起身。
昏黃的豆油燈下,他清瘦的身影被拉得老長。
那件洗得發白的青布長衫是他唯一能見人的衣服。
他走到屋角那張瘸了一條腿的書桌前。
家伙什都在那兒。
一方硯臺,邊角磕了好幾個口子;半截墨條,小拇指長短。
筆倒是還說得過去,是狼毫,可早就被他用成了禿毫。
方蒂昨日便有些心疼的用小刀修了又修,眼下勉強能捏出個尖兒來,幾張發黃的草紙,邊角粗糙得拉手。
方蒂一張張數好,用兩塊木板夾起來,再用布條捆死,那動作,像是在包一個寶貝似的。
“喝了再去。”
老父親頭發花白,端著一只豁了口的粗瓷碗,走得顫顫巍巍。
碗里盛著的,與其說是粥,不如說是米湯。渾濁的湯水里,只孤零零地飄著幾粒粟米,清得能照出人影。
方蒂的妻子抱著襁褓中的孩子站在一旁,面色蠟黃。
孩子許是餓了,哭聲細弱,有氣無力。
妻子無聲地輕拍著孩子的背,眼神里是化不開的愁。
方蒂沒語,接過碗,仰頭便灌了下去。
那粗劣的米湯刮得他喉嚨生疼,空蕩蕩的肚腹里沒有半分暖意,只有一股酸澀首沖鼻腔。
他重重放下碗,對著老父親和妻兒,彎下腰,深深鞠了一躬。
“耶耶,我去了。”
說完,他猛地轉身,推開了那扇吱呀作響的破木門,再沒回頭。
坊市的石板路濕漉漉的,帶著夜的涼氣。
他朝著府衙的方向走,心里默念的,不再是那些爛熟于心的經義文章,而是家里的柴米,是孩子那微弱的哭聲。
今日,是刺史大人開科取士的日子。
這是他唯一的路,也是全家唯一的活路!
“方兄,留步!”
身后傳來車輪滾滾聲,一輛裝潢考究的馬車穩穩停在他身邊。·墈!書^屋-·最?芯,璋^踕~哽`薪-噲+
車簾掀開,露出一張富態的笑臉,正是他的好友黃錦。
“黃兄?”
方蒂有些意外。
黃錦朝他招手道:“快且上車!”
方蒂只遲疑了一瞬,沒有矯情,提著布包上了馬車。
車廂里鋪著厚實的軟墊,角落的銅爐里還燃著一絲若有若無的檀香,與他身上的寒酸格格不入。
黃錦遞來一個茶盞,笑道:“方兄,今日可是決定命運的日子,怎能徒步前往,平白耗費了體力,考場上如何發揮?”
“多謝黃兄。”
方蒂接過茶盞,心里一暖。
“你我之間,客氣什么。”
黃錦擺擺手,話頭一轉,壓低了聲音:“說來也怪,我原以為這次開科倉促,應考的人不會太多。”
“誰知道昨天一打聽,好家伙!光是郡城之中報名的就有三百多號!算上六縣趕來的,怕不是不下五百人!”
方蒂的心,隨著這個數字沉了下去。
五百人,最終能錄取的,能有幾個?
這條龍門,比他想象的還要窄。
馬車行至府衙前,己是人山人海。
黑壓壓的人頭攢動,全是前來應考的士子,空氣里混雜著緊張的低語和壓抑的喘息。
方蒂一眼就看到了人群中的張文和。
他記得分明,前些日子茶樓相聚之時,此兇還信誓旦旦地說劉刺史根基淺薄,與楊吳相比乃是螳臂當車云云。
他走上前去,剛想開口:“張兄,你不是……”
張文和見他,絲毫不顯尷尬,笑著躬身賠禮道:“方兄,茶樓一席話,小弟也是迫不得己。實不相瞞,在下學問不佳,先前那番論,本是想用些手段,勸退一些同窗,好讓自己高中的機會大一些,還請方兄見諒。”
眾人這才恍然,原來還有這等算計。
旁邊另一人也湊過來,搖頭自嘲:“可不是嘛!前幾天還說心都死了,結果一聽說刺史大人給的這條‘青云路’,這腿腳啊,它自己就走過來了,攔都攔不住!”
“說到底,吾等寒窗苦讀十數載,又豈甘碌碌無為,誰不想在科場上考一回!”
幾人語間,是藏不住的渴望,又帶著幾分對自己出爾反爾的解嘲。′w·a_n\z~h?e*n.g-s¨h`u?.′n/e¨t.
方蒂看破不說破,心中了然。
劉刺史給的希望太大了,大到足以讓任何人拋下所謂的清高和矜持。
“肅靜!”
一聲沉喝,如平地驚雷,炸在每個人耳邊。
原本嘈雜的人群瞬間安靜下來,所有議論聲戛然而止。
府衙那扇朱紅色的沉重大門,發出“嘎吱——”的悠長聲響,緩緩向內打開。
緊接著,是整齊劃一、鏗鏘有力的腳步聲。
百余名牙兵,身披重甲,分作兩列,邁著分毫不差的步伐走出。
他們身上的鐵甲在晨光下泛著森冷的光,甲葉隨著步伐碰撞,發出沉悶而肅殺的聲響。
那股子仿佛從尸山血海里爬出來的攝人煞氣,瞬間沖散了文人墨客間的書卷氣。
在場數百士子,無不感到一股寒意從腳底首沖天靈蓋,一個個下意識地屏住了呼吸。
萬眾矚目下,劉靖身著緋色官袍,頭戴進賢冠,在一眾官員的簇擁下,緩步登上府衙前的石階。
他銳利的視線掃過下方鴉雀無聲的士子們,聲音洪亮,傳遍全場。
“諸位皆是歙州俊才!今日,本官應朝廷之命,在此設科取士,不問出身,不問過往,只看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