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甚至能清晰地聽到自己胸腔里,那顆被強行修復的心臟,正在一下、又一下,沉穩而有力地跳動著。
“咚,咚,咚……”
每一聲,都像是在嘲諷她昨夜求死的決心。
她的視線緩緩下移,落在了自己被緊緊攥住的手腕上。
晏少卿的手,即便是陷入了昏迷,也依舊如同一把鐵鉗,固執地禁錮著她,力道大得幾乎要捏碎她的骨頭。
仿佛他傾盡所有,從閻羅殿中搶回來的,不是一個人,而是一件稍不留神就會化為泡影的琉璃。
這個男人……
華玉安的目光,終于從那只手上,一寸寸地,挪到了他的臉上。
然后,她整個人都僵住了。
這還是那個神姿高徹,氣質斐然的金陵晏少卿嗎?
那個永遠衣不沾塵、神情淡漠,仿佛世間萬物都不過是他眸中一粒微塵的晏大人?
不是了。
眼前的這個人,狼狽得像一尊被打碎的神像。
那張曾幾何時清雋無雙的臉,此刻白得像一張浸了霜的宣紙,薄得幾乎能看見皮下淡青色的血管。額發被冷汗浸透,凌亂地貼在光潔的額角,襯得那緊閉的眼睫愈發濃黑。
而他那素來冷冽的薄唇,此刻卻毫無血色,唯有唇角邊,一抹尚未干涸的殷紅血跡,如同一朵開在雪地里的梅花,凄美得觸目驚心。
那是他的血。
是為她而嘔出的心頭血。
華玉安的呼吸,猛地一滯。
她的目光不受控制地,繼續向下,落在了他那只攥著自己的手上。
那是一雙養尊處優的手,骨節分明,修長好看,本該是執筆安天下,執劍仗義天涯,或是撫琴動京華的手。
可現在,這雙手的手背上,卻布滿了大大小小、縱橫交錯的傷口。有些是被尖銳的冰棱劃破的,有些則是因極寒而凍裂的,皮肉翻卷,紅腫不堪,甚至能看到紫黑色的凍瘡。
凍瘡……?
一個念頭,如同一道驚雷,轟然在她腦海中炸開。
雪靈芝!
史書記載,雪靈芝生于極北之地的萬丈懸崖之上,周遭常年冰封,寒氣蝕骨,尋常人莫說采摘,便是靠近都難如登天。
他身上的這些傷……
是在為她采藥時留下的?!
所以,他不是恰好路過,不是恰巧帶著神藥。
他是冒著風雪,闖過險境,拼著性命,才為她求來了這一線生機!
他昨夜所做的一切,不是一時興起的憐憫,更不是一場高高在上的施舍。
而是一場蓄謀已久、不計代價的……救贖。
為什么?
華玉安怔怔地看著他,腦子里一片空白。
那個兩年前曾提點她“燕城性情偏執,若變心你不好過”的老師。
那個在她被燕城砸傷時,不動聲色扶住她、又悄然贈藥的晏大人。
那個在她被父皇遺棄、被世人當做續命工具時,強行破門而入,用自己的根基修為換她性命的男人。
過往的一幕幕,如同破碎的琉璃片,在她眼前飛速閃過,最后,拼湊出了一張清晰無比的臉——一張寫滿了焦灼、擔憂、后怕,卻唯獨沒有半分悔意的臉。
她一直以為,這世上所有人的好,都是帶著目的的。
父皇的偶爾溫情,是為了讓她乖乖當好華藍玉的影子。
燕城的曾經深情,是少年意氣的一時癡迷,失憶后便能毫不留情地踐踏。
就連綠藥的忠心耿耿,也帶著生母的臨終托付。
她不信任何人。
她筑起厚厚的冰墻,將自己包裹得嚴嚴實實,因為她知道,每一次的信任,換來的都是更深的背叛與傷害。
可晏少卿……
他圖什么?
圖她這個聲名狼藉、母親是官妓、即將遠嫁和親的公主?
圖她這具殘破不堪、隨時可能死去的身體?
每一次義無反顧地救自己,就只是為了一個單純可笑的理由……喜歡她嗎?
華玉安的心,像是被一只無形的手攥住,密密麻麻地疼。
這疼意,不同于心頭血被取時的劇痛,也不同于被燕城羞辱時的錐心,而是一種酸澀的、茫然的、幾乎要將她溺斃的暖流。
她緩緩伸出另一只手,指尖微顫,想要觸碰一下他臉頰上的傷痕,卻又在半空中生生停住。
她配嗎?
她這樣的人,配得上這樣不計生死的相護嗎?
她慢慢收回手,將那份幾乎要破土而出的悸動,死死地按回了心底。
前路是圖魯邦的茫茫草原,是生死未卜的異國他鄉。
她自己都已是墜入深淵之人,又怎能,再拖一個人下水?
“晏少卿……”她對著昏迷的他,用只有自己能聽見的聲音,輕輕呢喃,“此恩,若有來世,我再報吧。”
今生,忘了我,才是對你最好的結果。
她話音剛落,殿外便傳來了一陣整齊而沉重的腳步聲。
“砰!”
那扇本就被晏少卿撞壞的殿門,被人一腳踹開,重重地撞在墻上,發出瀕死的呻吟。
一群身著玄甲的禁軍魚貫而入,渾身散發著肅殺之氣,為首的,正是肅帝身邊的心腹太監,高公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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