汴京的秋日,天光淡得像一碗兌了水的薄粥。
沐瑤的臨時公署設在偽皇宮的偏殿,殿內原本奢靡的陳設已被盡數撤去,只余下一張巨大的行軍沙盤和一張充作書案的黑漆長條桌。
桌上沒有價值連城的筆洗硯臺,只有堆積如山的卷宗,從軍械損耗到糧草調度,再到汴京城內新設的三十個施粥點每日消耗的米糧數目。
每一筆,都由她親自核驗。
南境諸州府,像是被一刀切下的肥肉,血淋淋地擺在案上。
肉是她的了,可她沒動。
政務、民生、官員任免,她一概不問,所有呈上來的文書,一律以“待京城議會決斷”為由,封存,退回。
她就像一個最高效的賬房先生,只算自已手頭這點軍務的賬。
殿外,隱約傳來第一師操練時整齊劃一的口號聲,像沉悶的潮汐。
殿內,只有筆尖劃過粗糙紙張的“沙沙”聲。
李世忠掀開厚重的氈簾走進來,步履很輕,帶進一股清晨的涼意。
“總司令。”他站定在三步之外,聲音壓得很低:“沐家二公子,已在殿外候了三個時段。”
沐瑤的筆尖頓了一下,在紙上洇開一個極小的墨點。
她沒有抬頭,繼續將賬簿上最后一列數字核對完畢,用朱筆畫了個圈,才緩緩將筆擱在筆架上。
那動作,不疾不徐,仿佛李世忠剛剛稟報的,只是今日的天氣。
“讓他進來。”
門被推開,沐北辰幾乎是跌撞著沖了進來的。
他身上那件名貴的杭綢錦袍,在長途跋涉和三日的焦灼等待中,已變得皺巴巴,像一塊用過的抹布。
發髻散亂,眼下是兩團青黑,讓他那張原本還算俊秀的臉,透著一股酒色掏空后的虛浮。
他一進來,就帶進一股塵土、汗水和劣質熏香混合的復雜氣味,沖散了殿內原本沉滯的龍涎香。
“姐姐!”他一開口,聲音就因激動和委屈而變得尖利:“你……你為何現在才肯見我!”
沐瑤從桌案后站起身。她沒說話,只是繞過桌案,走到一旁的武器架前,拿起一塊干凈的軟布,開始擦拭那把她從不離身的短槍。
槍身是冰冷的鋼鐵,在她的擦拭下,泛出幽暗的、不帶任何感情的色澤。
“咔噠。”
她卸下彈匣,檢查了一下里面的子彈,又重新裝了回去。
清脆的機括聲,讓沐北辰后面的抱怨,都卡在了喉嚨里。
他看著她,看著她纖細的手指熟練地擺弄著那件殺人的利器,一股寒意從腳底板直沖天靈蓋。
眼前的女人,和他在京城時記憶里那個清冷、卻終究是“家人”的姐姐,已經完全是兩個人了。
這是一種純粹的、不加掩飾的陌生和疏離。
沐瑤終于抬起眼,看向他。
“何事?”
她的聲音很平,像在問一個不相干的路人。
沐北辰被她看得一哆嗦,滿腹的委屈和質問,瞬間變成了恐懼。
他手忙腳亂地從懷里掏出一封被汗浸得有些發軟的信,雙手捧著,向前遞過去。
“是……是父親和大哥的信!京城……京城出事了!”
沐瑤沒有立刻去接。
她的目光,在那封信上停留了一瞬。
火漆印已經有些模糊,但能看出來,是沐家的私印。
信封的邊角,磨損得很厲害。
她伸出手,接過信。
她沒有急著拆開,只是翻過信封,看了一眼背面的日期戳。
一個月前。
她的內心毫無波瀾。
一個月,快馬加鞭,從京城到此,最多十日。
剩下的二十天,這個草包,是在路上耽擱了。
這封信的價值,已經打了個對折。
沐瑤用指甲劃開火漆,抽出里面的信紙。
一封是父親沐風的,字跡沉穩,卻透著一股壓抑不住的焦灼。
另一封是沐淵亭的,字跡鋒銳,寥寥數語,全是干貨。
京城亂了。
她退位之后留下的權力真空,成了一塊人人垂涎的肥肉。
譽王為首的舊勛貴,和周云龍代表的投機商人,在議會里斗得不可開交,幾乎將她一手建立的秩序撕扯得粉碎。
議長之位,至今空懸。
但看趨勢,手握宗室和大部分舊文官支持的譽王,勝算更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