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爐里,那支代表著生死與榮辱的信香,被點燃了。
青煙裊裊,筆直地升起一寸,然后被大殿內燥熱的空氣攪亂,散成一團模糊的、帶著異域香料味的霧。
弗拉米爾退回了他的熊骨王座,像一頭真正的巨獸,重新盤踞在巢穴里。
他沒有看場中的兩人,只是用指節,有一下沒一下地,敲擊著黃金扶手。
殿內的天胡貴族們自覺地向后退開,圍成一個巨大的、不甚規整的圓圈。
火塘里的烈焰舔舐著原木,將兩個對峙的身影,拉得忽長忽短。
陳慶之脫下的那件深青色云錦官服,被副使死死抱在懷里,像抱著一件易碎的珍寶。
他本人,只著一身單薄的白色里衣,在這充滿了獸皮、烈酒與烤肉氣味的大殿里,干凈得像一塊誤入屠場的雪。
他對面的弗拉保爾,已經脫去了外袍,露出里面線條賁張的肌肉。
他手中的彎刀,刀身寬闊,弧度如新月,是草原上最適合馬背劈砍的武器。
他看著陳慶之手中那柄纖細筆直的中原長劍,藍色的眼睛里,沒有輕蔑,只有純粹的、屬于戰士的審視。
“請。”弗拉保爾用字正腔圓的漢語說道,左手撫胸,行了一個草原武士的禮節。
陳慶之沒有回話。
他只是將劍鋒,微微抬起一寸。
風起于青萍之末。
動手的,是弗拉保爾。
他沒有試探,第一刀,便是石破天驚的當頭猛劈。
彎刀帶著撕裂空氣的呼嘯,裹挾著草原狼群的兇悍,直取陳慶之天靈。
快,猛,不留余地。
陳慶之沒退。
他只是手腕一抖,長劍如靈蛇出洞,不招不架,斜斜地刺向對方握刀的手腕。
以攻對攻。
弗拉保爾眼中閃過一絲訝異,手腕急轉,剛猛的劈砍瞬間化為一道圓融的弧線,刀背磕向陳慶之的劍脊。
“鐺!”
一聲脆響。
火星四濺。
兩人的身影一觸即分。
弗拉保爾退了半步,腳下的石磚被踩出一聲悶響。
陳慶之站在原地,紋絲不動。
高下立判。
大殿內響起一陣壓抑的驚呼。
弗拉米爾敲擊扶手的手指,停了。
弗拉保爾的臉色凝重起來。他以為對方只是個會些花拳繡腿的文官,沒想到,劍勢如此沉穩。
他低吼一聲,再次撲上。
彎刀在他手中,化作一團銀色的旋風。
劈、砍、撩、抹、扎,招式大開大合,每一刀都勢大力沉,卷起陣陣罡風,吹得火塘里的火焰都向一側傾倒。
陳慶之的身影,就像是風暴中心的一葉扁舟。
他不出招,只是閃、轉、騰、挪。
步法看似不大,卻總能在刀鋒及體的瞬間,以毫厘之差避開。
他的身形,在密不透風的刀網中穿梭,里衣的下擺甚至沒有被刀風帶起一絲褶皺。
“鐺!鐺!鐺!”
刀劍相擊之聲,越來越密集。
弗拉保爾的攻勢越來越快,越來越猛。他的額角已經滲出細密的汗珠,呼吸也開始變得粗重。
他像一頭被激怒的雄獅,用盡全力,卻始終咬不到那只戲耍他的蝴蝶。
陳慶之的眼神,始終平靜。
像一口深不見底的古井,倒映著對方狂風暴雨般的刀光,卻沒有泛起一絲漣漪。
他看得分明,弗拉保爾的刀法,是為了戰場搏殺而練,一往無前,卻少了幾分轉圜的余地。
每當他一套連招用盡,氣息回轉的那個瞬間,右肋之下,便會空門大開。
他沒有動。
他在等。
等一個讓對方輸得心服口服的時機。
大殿的角落,一道珠簾之后。
一個穿著華美衣裙的少女,正扒著縫隙,緊張地看著場中的一切。
她那雙碧璽般的眸子里,映著刀光劍影,小巧的鼻尖上,沁出了一層細汗。
“公主,您當心……”身旁的侍女低聲勸道。
“噓!”弗拉塔塔頭也不回,眼睛一眨不眨:“那個中原人……他要贏了。”
侍女一愣,場中明明是王子殿下占盡上風。
話音未落,場上局勢,陡然一變。
第三十招。
弗拉保爾一記猛烈的橫斬落空,舊力已盡,新力未生。就是這個瞬間。
一直被動閃避的陳慶之,動了。
他不再退,反而向前踏出一步。
這一步,像是算準了潮水的漲落,精準地踏進了那道稍縱即逝的空隙里。
長劍不再格擋。
它像一道沉默的閃電,悄無聲息地,貼著弗拉保爾的彎刀,逆流而上。
弗拉保爾瞳孔猛地收縮。
他想收刀回防,卻發現對方的劍,像附骨之疽,死死黏住了他的刀身,讓他動彈不得。
一股陰冷的寒意,順著刀身,瞬間傳遍全身。
“噌——”
一聲輕微的摩擦聲。
陳慶之的劍尖,已經抵在了他的喉結上。
冰冷,刺骨。
時間,仿佛在這一刻停滯。
大殿內,落針可聞。
只有那支信香,還在不緊不慢地燃燒著,青煙裊裊,剛剛燒過一半。
弗拉保爾僵在原地,他能感覺到,只要對方再進一分,那鋒利的劍尖,就能輕易地刺穿他的喉嚨。
他輸了。
輸得干脆利落,毫無懸念。
他看著陳慶之那張依舊平靜無波的臉,那雙深邃的眼眸里,沒有勝利的喜悅,也沒有半分嘲弄。
仿佛擊敗他,只是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弗拉保爾緩緩地,松開了握刀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