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仙平八郎滿意地點了點頭,他需要的就是這股悍不畏死的士氣。
但他也很清楚,光靠士氣,是無法戰勝鋼鐵的。
他正要開口布置戰略,會議室那扇厚重的橡木門,卻突然被人“砰”的一聲,從外面猛地推開了。
所有人的目光,都像利劍一樣射向門口。
只見門口站著一個身形高瘦的男人,他穿著一身與眾人格格不入的、已經洗得有些發白的海軍中將制服,肩章上的流蘇也顯得有些暗淡。
他的面容輪廓分明,眼神卻像一潭深不見底的古井,平靜地迎接著會議室內所有憤怒和鄙夷的目光。
李瞬臣。
一個在海軍省里近乎禁忌的名字。
他擁有著無與倫比的海戰天賦,卻因為身體里流淌著一半異族的血液,而備受排擠,被扔在海軍軍校里當一個閑職教官,常年無法接觸到聯合艦隊的核心。
“李瞬臣!你好大的膽子!”山本大將勃然大怒,指著他呵斥道:“這里是最高作戰會議室!誰允許你進來的?滾出去!”
“擅闖軍機重地,理當槍斃!”
“把他拖出去!”
將領們紛紛怒斥,仿佛李瞬臣的出現,是對他們這個純粹圈子的玷污。
李瞬臣卻置若罔聞,他只是靜靜地站在那里,目光越過眾人,直直地看向了主位上的東仙平八郎。
“都住口。”
出人意料的,東仙平八郎開口了。
他揮手制止了眾人的喧嘩,饒有興致地打量著這個不速之客。
“既然來都來了,”東仙平八郎的嘴角勾起一抹玩味的笑容:“那就聽聽我們海軍軍校的第一天才,有什么高見吧。”
山本大將等人雖然心有不甘,但元帥發了話,他們也只能憤憤地坐下,用能殺人的目光瞪著李瞬臣。
李瞬臣邁步走進會議室,徑直走到那副巨大的海圖前。
他沒有理會周圍的敵意,只是用一種近乎冷酷的、不帶任何感情的語調,開始了他的分析。
“諸君,在討論如何打贏之前,我們必須先認清一個事實:這場戰爭,我們根本沒有贏的可能。”
第一句話,就如同一盆冰水,澆在了所有人的頭頂。
“混賬!你在這里胡說八道什么!”山本大將猛地一拍桌子,再次怒吼起來。
李瞬臣沒有理他,只是伸出手指,點在了代表共和國艦隊的那個紅色箭頭上。
“首先,是戰艦。根據我們一年來不惜代價收集到的情報,敵人此次出動的三十艘‘欽州’級巡洋艦,每一艘都由鋼鐵鑄就,排水量超過四千噸,以蒸汽機為動力,航速穩定在十五節以上。我們的瞭望哨甚至報告說,它們的煙囪里噴出的黑煙,能遮蔽天空。”
他的聲音很平穩,卻讓在座的將領們臉色越來越難看。
“反觀我們,”李瞬臣的手指,移到了海圖上代表朝和國艦隊的藍色標記上:“我們引以為傲的聯合艦隊,擁有大小戰船超過兩百艘,數量是敵人的七倍。但是,這些船,全都是木制的風帆戰船。我們日夜趕工,耗盡國庫造出的三艘鐵甲艦,至今仍是無法海試的實驗品,鍋爐隨時可能爆炸。”
他頓了頓,繼續說道:“其次,是火力。敵人的艦炮,是后膛裝填的線膛炮,口徑巨大,射程遠,精度高,使用的還是威力巨大的開花彈。他們的步兵,裝備的是可以連發的后膛槍。”
“而我們呢?我們船上裝的,大部分還是從陸軍要塞上拆下來的老式滑膛炮,射程不到敵人的一半。”
“我們的士兵,手里拿的還是需要從槍口填裝火藥的火繩槍,更多的人,還在使用弓箭。”
他抬起頭,目光掃過在座的每一位將領,那眼神里帶著一絲憐憫。
“諸君,請想象一下那個畫面。我們的勇士,用弓箭去射擊敵人的鐵甲,箭矢會像雨點一樣被彈開,無法造成任何傷害。我們的火炮,甚至夠不著敵人,就會被他們的巨炮在視線之外,一艘接著一艘,像砸核桃一樣,輕易地敲成碎片。”
“這場戰斗,雙方的懸殊太大太大了。這不是戰爭,這是單方面的屠殺。”
會議室里,死一般的寂靜。
剛才還群情激奮的將領們,此刻一個個臉色煞白,額頭上滲出了冷汗。
李瞬臣的話,像一把最鋒利的刀,毫不留情地剖開了他們用狂熱和自尊包裹起來的現實,露出了里面血淋淋的、絕望的真相。
他們當然知道差距巨大,但從未有人敢如此赤裸裸地、用如此精確的數據,將這份絕望擺在臺面上。
“夠了!”
山本大將終于忍無可忍,他漲紅了臉,指著李瞬臣的鼻子咆哮道:“這些我們當然知道!還需要你這個下等的朝人來教訓我們嗎?元帥讓你進來,是讓你說仗怎么打!不是讓你在這里動搖軍心,分析這些沒用的情況的!”
“住口!”
一聲沉雷般的怒喝,并非來自暴怒的山本大將,而是來自主位上一直沉默不語的東仙平八郎。
他的聲音不高,卻帶著一股不容置疑的威嚴,瞬間壓下了會議室里所有的嘈雜。
山本大將漲紅的臉僵在那里,咆哮卡在喉嚨里,進退不得。
所有將領的目光,都匯聚到了這位聯合艦隊的總司令身上。
東仙平八郎緩緩從座位上站起,他沒有去看山本,而是用那雙閃爍著危險光芒的眼睛,牢牢鎖定了李瞬臣。
“山本君說得對。”他慢條斯理地開口,語調卻冰冷如鐵:“我們讓你進來,不是來聽你宣讀皇國的訃告的。分析問題,誰都會。我要的,是解決問題的方案。”
他繞過巨大的會議桌,一步步走到李瞬臣面前,兩人之間的距離近到可以看清對方瞳孔中的倒影。
空氣仿佛凝固了。
“李瞬臣中將,”東仙平八郎的嘴角勾起一抹森然的弧度,像是在欣賞一件有趣的藝術品:“你既然敢闖進來,想必已經準備好了你的‘高見’。”
“現在,說出來。告訴我,這盤必輸的棋,你要怎么下?你那顆據說能算出天機的腦袋里,到底藏著什么妙計,能讓我們從這屠宰場里,撕下一塊肉來?”
他的話語,既是逼問,也是一種另類的激將。
他給了李瞬臣一個舞臺,一個在所有鄙夷他的人面前,證明自已價值的舞臺。
李瞬臣的表情沒有絲毫變化,仿佛東仙平八郎那迫人的氣場只是拂過湖面的微風。
他迎著那雙賭徒般的眼睛,平靜地開口:“元帥閣下,諸君。想要活下來,我們首先要做的,就是放棄幻想。”
_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