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打開檔案,里面是程耿的詳細履歷。
履歷很干凈,也很勵志。
二十三歲,大溪山人士。
農民出身。
上過幾天私塾,識得幾個字,后來跟著村里的老篾匠學手藝,靠編織竹器在城里討生活。
十六歲那年,被前朝的軍隊強征入伍。
十八歲,在蕭逸塵麾下,于一場戰役中被自由民主軍俘虜。
再后來,響應號召,加入了這支曾經的敵軍。
他在軍隊里表現優異,通過了嚴苛的考核,成功進入汴京講武堂,成為第一期學員。
并且,以全科第一的成績,畢業。
這是一份完美的,從底層爬上來的共和國軍官范本。
沐瑤合上檔案,終于抬起頭。
指揮部里,只有他們兩個人。
程耿站得筆直,像一桿標槍。
軍靴踩在厚厚的地毯上,沒有發出任何聲響。
他進來已經有一會兒了,沐瑤一直在看文件,他便也一直站著,一動不動。
“總統大人。”
見沐瑤看向自已,程耿立刻抬起右手,握拳,用力地捶在左胸心臟的位置。
獻上心臟。
這是沐瑤設計的軍禮,取自‘進巨’。
她要她的軍人,擁有為理想獻出一切的覺悟。
“坐。”
沐瑤的決斷很輕。
“是。”
程耿沒有絲毫猶豫,拉開沐瑤對面的椅子,坐了下來。
他依然坐得筆直,雙手放在膝蓋上,像一個等待老師提問的學生。
沐瑤沒有說話,只是靜靜地看著他。
這個年輕人,瘦削,但很精神。
皮膚是常年日曬的黝黑,一雙手骨節粗大,布滿老繭,那是篾匠和士兵留下的共同印記。
最特別的,是他的姿態。
沒有尋常軍官見到她時的那種敬畏和緊張,也沒有李世忠那種刻意壓抑的狂熱。
他很平靜,也很嚴肅。
仿佛來這里,只是為了接受一項任務。
“程耿。”沐瑤開口。
“在。”
“我找你來,沒什么特別的任務。”
沐瑤的開場白,讓程耿有些意外。
“就是想找你聊聊。”
她將那份檔案推到桌子中間。
“你是農民出身。”
這不是疑問句,是陳述句。
“是。”程耿點頭。
沐瑤的身體微微前傾,帳內的燭火,在她深不見底的眸子里跳動。
“作為農民出身的你,卻在這里,幫著資本主義打另一幫農民。”
她頓了頓,一字一句地問道。
“不覺得,諷刺嗎?”
空氣,瞬間凝固了。
程耿整個人都僵住了。
他設想過無數種可能。
總統大人要給他升官,要交給他秘密任務,甚至是要敲打他,因為他擅自接受了俘虜。
但他唯獨沒有想到,等來的會是這樣一句誅心之問。
諷刺嗎?
當然諷刺。
對面那些吶喊著沖鋒,然后被打成血霧的士兵,他們身上的粗布衣服,他們黝黑的臉龐,他們眼里的那種悍不畏死,和自已十六歲被抓壯丁時,又有什么區別?
他以為沐瑤是因為他私自接受俘虜的事情,要找他的麻煩。
他的喉結滾動了一下,正想開口解釋。
“你……”
“既然是農民,”沐瑤卻直接打斷了他,根本不給他解釋的機會:“你應該去對面。”
程耿的腦子“嗡”的一聲,一片空白。
去對面?
這是什么意思?
“對面那支隊伍,才是農民的隊伍。”沐瑤的決斷,平靜得像是在討論天氣。
程耿徹底慌了。
他“豁”地一下從椅子上站起來,再一次將拳頭捶在胸口,力道之大,發出了沉悶的響聲。
“總統大人!我對共和國忠心耿耿,絕無二心!”
他以為,這是總統在用一種他無法理解的方式,來考驗他的忠誠。
沐瑤看著他,忽然笑了。
那笑容很淡,卻讓程耿感覺比帳外的寒風還要冰冷。
“我讓你去,你就去。”
“對面需要一個學院派的人物,去教教他們,仗該怎么打。”
程耿人傻了。
他呆呆地站在那里,完全無法理解沐瑤話里的意思。
哪有這樣的道理?
哪有逼著自已最優秀的團長,去投靠敵人,還教敵人怎么打自已的?
這是什么荒唐的命令?
程耿的腦子飛速運轉,一個念頭猛地閃過。
他反應過來了。
“總統大人,您是……要我去做臥底?”
這似乎是唯一合理的解釋。
派他假意投降,潛伏到陳慶之的身邊,竊取情報,然后在關鍵時刻,從內部給予敵人致命一擊。
“不。”
沐瑤的回答,再次擊碎了他的猜測。
“不是臥底。”
她的決斷清晰而冷酷。
“是讓你投敵,完完全全的投敵。”
“去了解他們的思想,他們的綱領,他們想要建立一個什么樣的世界。”
沐瑤看著他那張寫滿震驚和不解的臉,繼續說道。
“了解了以后,你應該就不會再回來了。”
程耿徹底不會了。
他感覺自已的認知,自已的世界觀,在這一刻被徹底顛覆,然后碾成了粉末。
他張著嘴,卻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為什么?
這到底是為什么?
沐瑤仿佛看穿了他的所有疑惑。
“現在不明白,以后你會明白的。”
她重新靠回椅背,恢復了那種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淡漠。
“但這件事情,是我指使的這種話,就不要說了。”
“說出來,別人不會信,反而會給你自已,引來殺身之禍。”
“至于怎么投敵,用什么方式,才能取得他們的信任。”
沐瑤頓了頓,抬手,指向帳門的方向。
“那就是你自已的事情了。”
“出去吧。”
逐客令。
程耿的身體,還僵在原地。
他的大腦,依舊是一片混沌。
他想問,還想再問。
可看著沐瑤那雙平靜無波的眼眸,他忽然什么都問不出口了。
那是神的眼睛。
俯瞰眾生,布局天下,凡人無法揣度,也無權質疑。
他默默地,最后一次,將拳頭捶在胸口。
這一次,他沒有再喊口號。
然后,他轉身,邁著僵硬的步伐,一步一步,走出了帥帳。
帳簾在他身后落下,隔絕了兩個世界。
外面冰冷的空氣,混雜著淡淡的血腥味,涌入肺里。
程耿卻感覺不到絲毫寒意。
他只是站在那里,看著遠處相箕山脈那漆黑的輪廓,和夜空中稀疏的星辰,一片茫然。
他的人生,在剛剛那短短的一刻鐘里,被強行拐進了一條他從未想象過的,詭異的岔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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