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一天。
傷亡的數字,已經成了一串麻木的符號,由傳令兵用嘶啞的嗓子,在每日黃昏時報上來。
他甚至不再去記具體的千百之數。
他只知道,他的士兵,正在這座無名的山谷里,被一寸寸地磨成肉泥。
帳內,燭火亮起。
板垣五郎的身影被拉長,投在帳簾上。
他沒有出來。
蕭逸塵知道他在里面做什么。
擦刀。那把名為“菊一文字”的朝和名刀。
十天來,每當一批批的士卒像柴禾一樣被填進山谷,燒成灰燼,板垣五郎就會回到帳內,用上好的絲綢和貂油,一遍遍地擦拭那把從未見過血的刀。
“蕭君。”
聲音從身后傳來,平穩,從容,像是在討論庭院里哪一株牡丹開得更好。
板垣五郎走了出來,他身上那件一塵不染的武士服,與這被死亡氣息浸透的黃昏格格不入。
“今日的消耗,比昨日少了三百四十二人。說明我們的士卒,已經開始適應這種新的戰法。”
蕭逸塵的手指,在粗糙的木欄上摳進了一寸。
適應。
他是在說,那些被逼著踩著同袍尸體往前沖的步卒,已經學會了如何更快地死,死得更有效率。
“明日,”板垣五郎的視線越過他,望向對面死寂的山嶺,那眼神,像一個精于計算的商人,在估算最后一點存貨的價值:“再投入一萬五千人。從西側三號、五號谷口同時施壓。他們的彈丸,總有耗盡的時候。”
蕭逸塵緩緩轉身。
望樓上的風燈,光線昏黃,照得他臉上一半明,一半暗。
“板垣將軍。”他的聲音很低,像被砂紙磨過:“你可曾聽見,他們在哭?”
板垣五郎的眉毛微微挑了一下,似乎在品味這個問題的荒謬。
“哭?”他笑了,那笑意很淡,卻比山谷里的夜風更冷:“為帝國盡忠,是他們的榮耀。哀哭,是弱者的情緒,不該出現在戰場上。”
他走到蕭逸塵身邊,與他并肩而立。
“蕭君,你要習慣。戰爭,就是一門關于交換的藝術。用可以承受的代價,去換取最終的勝利。現在,你的士兵,就是代價。”
代價。
蕭逸塵的胸口,像被一塊巨石堵住,每一次呼吸都帶著撕裂般的痛。
“如果……明日,還是攻不下來呢?”他聽見自已的聲音,陌生得可怕。
板垣五郎沒有立刻回答。
他伸出手,接住一片被風吹來的松針,在指尖捻了捻。
“那就后日。”
他說得云淡風輕:“直到,你麾下最后一名士兵倒下為止。”
說完,他松開手,那片松針飄飄搖搖地落下,消失在樓外的黑暗里。
他轉身走回帳內,那從容的背影,仿佛只是去赴一場茶會。
蕭逸塵獨自站在那里。
萬軍統帥。大周天子。
他看著自已的手。這雙手,曾挽過六石的強弓,曾在沙盤上劃定過千里疆域的歸屬。
現在,卻只能無力地攥緊,連一絲反抗的力氣都沒有。
他輸了。
從他答應登上朝和人的船,渡過淮水的那一刻起,就輸得一干二凈。
他閉上眼。耳邊是風聲,是傷兵營里壓抑的呻吟,是遠處壕溝里,共和國士兵清理戰場時,偶爾響起的、清脆的槍聲。
每一聲槍響,都像一記耳光,狠狠抽在他臉上。
……
七芒山,主陣地,一號指揮壕。
潮濕的泥土氣味混著硝煙,嗆得人喉嚨發干。
彭鵬靠在冰冷的壕壁上,用一塊油布,小心地擦拭著手中的步槍。
這是他十天來,做得最多的事。
擦槍,上油,檢查每一個零件。
這冰冷的鐵家伙,比身邊的任何人都更可靠。
他瘦了,也黑了。
那張原本還帶著少年氣的臉,如今只剩下兩樣東西。
疲憊,和一種被磨礪出來的、狼一般的警覺。
他已經三天沒見過肉了。
麥飯混著干硬的菜葉,吃下去,像在吞沙子。
對面,安靜得可怕。
那種死寂,比萬馬奔騰的沖鋒,更讓人心慌。
“總司令。”
李世忠的聲音,沙啞得像一塊被踩碎的瓦片。
他掀開擋風的油布,走進這處半地下的指揮所,帶進來一股寒氣。
沐瑤正坐在一只彈藥箱上。
她面前,另一只彈藥箱充當桌案,上面沒有地圖,只有一本攤開的賬簿,和一盞快要燃盡的油燈。
她的手指,停在賬簿的最后一頁上。
李世忠的目光掃過那上面的數字,喉頭滾動了一下。
“步槍彈,還剩三萬一千發。平均每人,不到五發。”他的聲音更低了:“重型火銃的彈藥,已經打光了。糧食,還能撐五天。傷藥……昨日就用盡了。”
他沒有說下去。
十天,八萬對三十萬。
他們用一道道壕溝和數不清的子彈,擋住了蕭逸塵瘋狗般的進攻,也把自已耗干了。
他們成了一頭被困在籠子里的老虎。
牙還在,爪子還在,但已經流盡了血。
沐瑤沒有說話。
她只是伸出手指,沾了一點燈油,在賬簿的空白處,寫下兩個字。
“京城。”
這兩個字,像兩塊冰,讓這逼仄的指揮所里,溫度又降了幾分。
李世忠沉默了。
他知道京城的消息。
議長下野,群龍無首,譽王和那個叫周云龍的投機客,正在瓜分沐瑤留下的權力真空。
后方,比前線更亂。
他們沒有援兵。
“我們,還能守多久?”李世忠問。
他知道這個問題很蠢,但他必須問。
手下的弟兄們,都在等一個答案。
沐瑤抬起頭。
燈火在她清冷的眸子里跳動。
她的臉上,看不出任何情緒,既沒有絕望,也沒有焦慮。
“我們不守了。”
她說。
李世忠一怔,以為自已聽錯了。
沐瑤站起身。
她身形纖細,在這狹窄的壕溝里,卻有一種撐開天地的錯覺。
她從墻上,摘下那張被熏得發黃的軍事地圖,鋪在賬簿上。
“十天,蕭逸塵損失了近七萬人。他的軍心,已經到了崩潰的邊緣。”
她的手指,點在地圖上蕭逸塵大營的位置:“而他所有的指望,都寄托在‘耗盡我們’這件事上。他以為,我們只會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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