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名斥候帶回來的,不只是三萬人的死訊和糧道被斷的噩耗,更是一種氣味。
一種混雜著血腥、恐懼和徹底失敗的氣味,正從那斥候顫抖的身體里散發出來,彌漫在帥帳的每一個角落,驅散了原本屬于勝利者的熏香。
“一支補給隊而已,蕭君,何必動怒。戰爭,總有損耗。”板垣五郎依舊淡然的開口道。
蕭逸塵沒有回頭。他的視線穿過帳簾的縫隙,望向晏城死寂的輪廓。
空城。巷戰。誘餌。
然后是七芒山。釜底抽薪。
沐瑤。
這兩個字像一根冰錐,在他腦中成型。
他終于明白,自已從踏入晏城范圍的第一步起,就走進了一張她親手編織的網。
他所有的驕傲,他引以為傲的兵法韜略,在她面前,成了被牽引著走向屠宰場的蠢牛。
“這不是損耗。”蕭逸塵的聲音從牙縫里擠出來,干澀得像被砂紙打磨過:“這是屠殺。是圈套。”
“所以呢?”板垣五郎走到沙盤前,隨手將一枚代表輜重隊的藍色小旗從地圖上拂去,動作輕巧得像在拂去一點灰塵:“既然獵物已經進了陷阱,獵人自然要收網。現在,那只狡猾的狐貍,就躲在七芒山。我們三十萬大軍,將她連同那座山,一起碾碎,不是順理成章嗎?”
蕭逸塵猛地轉身,胸中的怒火與寒意劇烈沖撞:“傳令。全軍,放棄圍攻晏城。轉向,兵發七芒山。”
……
七芒山,指揮壕。
風從山谷間灌進來,帶著松針和新翻泥土的腥氣。
沐瑤站在一張鋪在彈藥箱上的軍事地圖前,一縷發絲被風吹亂,貼在她沾了些許泥痕的臉頰上,她卻渾然不覺。
一名傳令兵快步跑進壕溝,單膝跪地,聲音因為急促的呼吸而有些不穩:“總司令,蕭逸塵大軍已拔營,正向我方全速開來!”
周圍的幾名軍長,呼吸皆是一滯。
沐瑤的目光沒有離開地圖。
她只是伸出食指,在那片被標記為“七芒山”的區域上,輕輕點了點。
仿佛那不是一座山,只是一枚棋盤上的子。
“來了。”
她的聲音很平靜,沒有波瀾。
“傳令,各部進入一級戰備。讓炊事營把最后一頓熱食送上去。”她頓了頓,抬起眼,清冷的目光掃過眾人:“告訴弟兄們,吃飽了,好上路。”
“上路”兩個字,輕飄飄的,卻讓在場所有久經沙場的老將,后頸竄起一股寒意。
彭鵬把最后一口混著肉干的麥飯咽下去,胸口燙得厲害。
他靠在塹壕的壁上,能感覺到身后的泥土正隨著遠方傳來的悶響而微微震動。
那不是雷聲。
那是三十萬大軍行進時,腳步與大地的共鳴。
地平線上,先是出現了一道細細的黑線。
隨即,那道線迅速變寬、變厚,像漲潮的海水,無邊無際地漫了過來。
日頭下,無數的矛尖與刀刃匯成一片晃眼的、死亡的森林。
蕭氏的龍旗在陣前招展,帶著一股席卷天地的肅殺之氣。
彭鵬握緊了手中的步槍。冰冷而堅硬的木托和槍身,給了他一絲虛幻的安寧。
他身邊的老兵,一個胡子拉碴的漢子,正小聲地念叨著什么,像是在跟家里的婆娘說話。
恐懼像霧,無聲無息地在戰壕里蔓延。
“慌什么。”
一個清冷的聲音,不大,卻像一把鋒利的刀,瞬間切開了這團粘稠的恐懼。
眾人回頭,看見沐瑤不知何時已站在他們身后。
她沒有穿那件標志性的黑色斗篷,只是一身利落的黑色勁裝,手里提著一把他們從未見過的、造型奇特的短槍。
她走到胸墻邊,沒有用千里鏡,只是用肉眼望著那片正在逼近的鋼鐵洪流。
“他們人多,但你們的槍,比他們的弓箭,走得更遠。”
“他們的鐵騎快,但你們的子彈,比他們的戰馬,跑得更快。”
“今天,你們要教教這位大周天子,什么叫戰爭。”
她的聲音里沒有絲毫鼓動,只是一種陳述事實的冷靜。
可就是這份冷靜,比任何聲嘶力竭的吶喊,更能安定人心。
彭鵬感覺自已狂跳的心臟,慢慢平復下來。
他重新舉起槍,將冰冷的貼腮板抵在臉上,透過準星,套住了遠處一個騎在馬上、身披重甲的敵軍將領。
蕭逸塵的鐵騎開始加速了。
萬馬奔騰,大地轟鳴。
這是他最引以為傲的力量,足以踏平任何堅固的城池。
“開火!”
命令在戰壕中逐級傳遞。
沒有驚天動地的吶喊,只有一聲聲清脆而冷酷的口令。
“砰!砰!砰!”
第一排士兵扣動了扳機。硝煙升騰。
沖在最前面的重騎兵,像是撞上了一堵無形的墻。
戰馬悲鳴著栽倒,馬上的騎士被巨大的慣性甩出去,重重砸在地上。
后續的騎兵躲閃不及,撞了上去,人仰馬翻,瞬間亂成一團。
這不是他們熟悉的戰斗。
沒有箭雨,沒有長矛,只有一聲聲爆響,然后身邊的同袍就胸口開個血洞,無聲無息地倒下去。
恐慌,第一次出現在這些百戰精銳的臉上。
蕭逸塵在帥旗下,用千里鏡死死盯著那片混亂的戰場。
他的手在抖。
他的玄甲鐵騎,他賴以橫行北境的無敵之師,在距離對方陣地還有三百步的地方,就被成片地撂倒。像秋日里被鐮刀割倒的麥子。
“弓箭手!放箭!壓制他們!”他嘶吼道。
遮天蔽日的箭雨騰空而起,帶著尖嘯,劃出一道道黑色的弧線。
然而,絕大部分的箭矢都無力地釘在了共和國陣地前方的斜坡和胸墻上,發出“篤篤”的悶響。
少數落入戰壕的,也早已是強弩之末。
戰壕里,彭鵬縮在防炮洞里,聽著箭矢釘入頭頂泥土的聲音。他甚至覺得有些可笑。
“自由射擊!”
命令傳來。
彭鵬探出頭,拉動槍栓,滾燙的彈殼彈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