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鳶這一路走得很慢。他怕驚擾了這些人,沿路人仿佛也怕驚擾了他,就這般一路無聲無息走至康寧城府中,才覺著自己不知為什么鼻酸了。衛瓚瞧過去。沈鳶便微不可察地搖了搖頭,示意自己無事。入得城府,先見了主官。禮儀一應事宜,自有專人商議。衛瓚此番是拿著嘉佑帝密旨前來的,主官看過,便擰起眉頭,半晌才說:“如此說來,衛大人要接管城中軍?”卻是白振鐸愕然片刻,道:“此行不是送那明瑜公主么?怎的就要接管軍隊了。”其實不怪康寧城中人驚訝。自沈家夫婦亡故那次之后,康寧城雖成了邊城,辛與祁卻已許久未起戰事。誰都更愿意相信日子太平,當局者便難免少了些危機感。可事實上,康寧城始終是一個不適合作為邊境的城池,缺少足夠的天險地利,這些年城防雖有加強,可一旦面對辛人來犯,也是難免危機四伏。主官仍心存幾分僥幸,說:“這些年也都相安無事,難不成真會打起來么。”衛瓚說:“辛人這些年不曾妄動,是因為老皇帝沒了侵土略地的野心,不愿久戰。”“如今三皇子一死,老皇帝重病,余下幾個繼承人便蠢蠢欲動,辛人的態度難免反復多變。”“若明瑜公主歸國事成最好。”“若是一旦辛人想法有變,那么康寧城恐怕便危險了。”他其實一路與沈鳶討論辛人時局時,便隱隱有此猜想。嘉佑帝雖不通兵法,但對局勢卻還是敏銳的,派了衛瓚來,也是用意在此。除去接管城中軍,周圍幾個城的兵糧也能暫且聽衛瓚調配。一旦有變,也不至于倉惶不及,徹底被動。聞聽他此,眾人皆沉默了片刻。主官神色也帶了幾分憂慮,半晌道:“白將軍,你怎么看。”白振鐸忽得不復之前那喋喋不休的奉承模樣,皺著眉看了衛瓚半晌,嘀咕說:“他能行么。”“人都說嘴上沒毛,辦事不牢……”衛瓚這人在京里無法無天慣了,只不留情面說:“白將軍進城那會兒可不是這么說的,剛剛還說我是將星下凡來著。”“將星又不是桃兒,還分什么有毛和沒毛?”沈鳶聞好笑。白振鐸頓時臉噎成了個豬肝色:“那是……”主官重重咳嗽了一聲。旁邊的軍師模樣的男人也咳嗽了一聲。白振鐸像是被什么封了嘴巴似的,不情不愿說:“明兒先來看看城軍,余下的明日再說吧。”……白振鐸嘴上說官舍冷清。可沈鳶真正進去一瞧,卻發現打掃得纖塵不染。連枕褥都是嶄新的,棉被里續了厚厚的棉花,針腳細密,不似是買來的,倒像是自家人給做的被子。康寧城僻遠,不講究熏香,卻在瓶子里插了一枝橘花。玉屑似的白花,香得沁人,沾著幾滴露水,還是今晨剛摘來的。沈鳶看了一圈,便至堂中,卻見著白振鐸正立在門外踟躇,見了他,卻是面色一僵
,喜不似喜的怪模樣。沈鳶問:“白大人有事?”白振鐸咳嗽了兩聲,渾然不似剛來時面對衛瓚那滔滔不休的熱情,面對他,卻是猶猶豫豫開口說:“沈大人,你與衛小侯爺關系可還好么?”沈鳶怔了怔,想起白日里頭接管城軍一事,會意說:“衛瓚……衛小侯爺雖年少,卻驍勇善戰,也經過數次戰役,隨侯爺出征過,他立功擒獲敵將那次,帶過的兵比城中更多。”“白將軍不必憂心。”白振鐸應了一聲,仍是固執說:“草原作戰,與攻守城池,終究不同。”――之前還一口一個衛小侯爺呢。沈鳶頗有些好笑,說:“白將軍若覺著不放心,明日也不妨想法子試一試他,既要帶兵,上下總要一心,不能有疑才是。”說到底,他也有些壞心眼,樂意見衛瓚被人為難一次。省得衛瓚走哪兒都讓人捧著哄著的,叫人見了就來氣。白振鐸這才稍稍松了一口氣,忍不住多看了他兩眼,說:“我前年曾去過京中述職。”沈鳶早聽過這話了,不知這人怎么又提起。白振鐸說:“那時本想去見你一面,只是聽人說,你寄住在靖安侯府,與衛小侯爺關系不甚好。”“那時靖安侯不在京中,我營中軍師叫我不要貿然上門去,免得給你添了事端。”“聽說你身體不好,我還偷偷給你送過一籃子藥材。”白振鐸說:“你若沒收到,便當沒這回事。”沈鳶卻怔了半晌,忽得笑了起來:“……是有一籃。”的確是前年的事情,沒頭沒腦地送來了一整籃的名貴藥材,拿塊布蓋著就送來了,也不說是誰送的,知雪神經兮兮檢查了好半天,才肯拿回去用。竟是眼前這人送的。白振鐸見他笑了,才終于松了口氣,幾分豪氣笑道:“我就說嘛,你還是記得的。”“軍師他們就是想得太多。”“你不曉得,我們一早便瞧見隨行的名單里有你了,還聽說你中了狀元,我說要給你擺酒慶賀,讓他們給攔下了。”“說什么若你與衛小侯爺不睦,搶了主官的風頭,小侯爺怕是要為難你,還說你未必愿意見康寧城的人,叫我不要……”說著說著,不知是觸動了哪個機關,或是讓誰給叮囑了。又忽得不會說話了,支支吾吾說:“我的意思是,你……不會不愿意見我們吧?”“從前玉將軍,就是你父親,便是我的將軍,我從新兵時便跟著他,這城里許多兵也都是……”沈鳶直到進這康寧城之前,他都不知道,自己到底愿不愿意來這里,愿不愿意見這些人。可如今站在這里的那一刻,他便生出了一種奇妙的感覺。仿佛他等了這里許久。這里也等了他許久。他說:“這里很好。”白振鐸左右看看,壓低了聲音說:“你在靖安侯府……”沈鳶說:“也過得很好。”“過去是年少不知事,才鬧了許多笑話,多謝你們惦記著。”沈鳶這話說得很是真心實意。??
??白振鐸這才松了口氣,說:“這官舍你若哪兒住得不舒服了,只管跟我說,這里的人手也都是我的,只你一句話,我立馬就聽得見了。”沈鳶便點了點頭。白振鐸習慣性地想拍他肩,卻又知他體弱,沒敢真拍下去,手在半空握成了拳。半晌摸了摸自己的衣袖,卻是從里頭摸出一個小小的布袋來。這粗布袋子被洗得干干凈凈的,放在他手里。沈鳶摸在手里,只覺著里頭沉甸甸的。白振鐸說:“我聽沈將軍提過一次,說要買回去給你。”“我……找人專程給你做的,很干凈的,你吃著玩吧。”沈鳶竟有些不知所措,半晌點了點頭。白振鐸干笑了兩聲,又看了他好幾眼。似乎是從進城到現在,都沒敢仔細看。這會兒才細細盯著他眉眼看了許久,看著看著,又忽得背過身去,大聲說:“那我先走了,有事只管叫我。”沈鳶還來不及挽留。白振鐸便已氣勢洶洶走了。便聽白振鐸帶著幾個兵,迎著風一路走一路罵:“柳軍師讓我背的都是些什么屁話,下回再有這拍馬屁的差事,讓他自己親自來。”旁邊士兵說了什么。他說:“我說錯什么話了,我不都照著他教的說的,噓寒問暖、體貼上官……”“那衛小侯爺都要把老子給頂了,老子不也沒翻臉嗎……”惱火的聲音一路散在了風中,細一聽,卻有幾分欲哭的沙啞。沈鳶不知怎的,卻是笑了出來。笑著笑著,慢慢拆開那布袋子。才見到里頭滿滿的都是糖。不像京城的糖果一樣精致漂亮,甚至瞧著有些粗糙。黃澄澄纏絲糖,裹著核桃的,松子的,一塊有拇指大小,卻用料很是扎實,隔著袋子就能嗅著香甜。他輕輕拿起一塊來看了又看,卻是怎么也沒舍得吃。正逢著衛瓚從屋里出來,問他:“剛剛跟白大人,說什么呢?”沈鳶說:“你不聽著呢么?”衛瓚自找了把椅子,坐著說:“我見他從進城門就瞧著你了。”白振鐸迎出十多里來。遠遠地瞧著他們,眼睛就一直偷偷看著沈鳶。只是他一路讓那些官員奉承慣了,路上雖覺著這白振鐸不大自然,卻沒想到他是在替沈鳶周全。白振鐸并非心機深沉之人,甚至有幾分武將特有的豪爽不阿,卻甘愿為了沈鳶逢迎上官。衛瓚無端為沈鳶高興。為這一路遇著的人,為這些質樸的良苦用心。衛瓚這時再想著自己一路的冷臉,才輕聲說:“倒是我門縫里瞧人了,早知便不頂那兩句了。”沈鳶一本正經說:“那明日你就等著他們報復回來吧。”衛瓚說:“我可聽著了,你攛掇他為難我。”沈鳶卻抿唇笑了笑,輕輕說:“張嘴。”衛瓚一怔。沈鳶將那塊舍不得吃的糖塞到衛瓚的嘴里。垂眸輕聲問他:“你替我嘗嘗。”“甜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