衛瓚匆匆復命時,只見嘉佑帝面色微沉坐在殿中,身側只得金雀衛,見他綁縛安王進門來,越發神色復雜,許久才道:“外頭如何了?”衛瓚拱手道:“叛軍已被緝拿。”嘉佑帝臉上卻并不見喜色。衛瓚頓了頓,卻是又低頭說:“臣此番出京,專為尋得幾個證人,如今還有一事要稟。”他說出這話時,眾人皆不解其意,唯獨葉書喧抬眼看了他一眼。那目光說不出是何種意味,只是復雜與敗色交織,半晌,靜靜地低下頭去,不知在想著什么。嘉佑帝道:“何事?”衛瓚沉默了片刻,才緩緩道:“臣狀告眼前此人葉書喧,冒名頂替皇室之罪。”堂內皆驚。連嘉佑帝也目露驚愕之色。衛瓚去求援兵時,便已令人順路傳信,請林大夫到山腳下等候,這會兒正好一并請上山來,連帶著梁侍衛、沈鳶等人,也一一叫了進來,將整個搜查的過程、這段時間以來安王的所作所為復原。莫說嘉佑帝,便是向來無喜無怒的金雀衛,也不由得為這一片一片拼湊出來的真相,感到了震愕。嘉佑帝卻是重復念了一次這個名字:“葉書喧。”這名字已在京中消失了很久,少年成名,如流星般隕落,來不及留下影子,便匆匆被人遺忘。以至于安王歸國時,根本無人記得此人的存在。這下嘉佑帝已想起來了。在葉家傾覆之前,葉書喧是名動京師的少年才子,詩畫皆佳,文采斐然。葉家最為昌盛時,入了宮為太子伴讀,清高性冷,人處處捧著敬著。當時的待遇比皇子也差不許多,與精通文墨的太子盛中斡安煥耄嗟靡嬲謾只記得一次先帝于亭中賞雪,考校學問,宮中皇子與伴讀,皆作了一首詠梅詩,糊名請眾臣來評,最終得了頭名的卻是太子盛鄭妒樾喲撾弧那時的嘉佑帝尚且是二皇子,最不擅長文墨,生母與當時的葉皇后不睦,他與太子盛炙悴壞孟嗍歟皇僑匆捕宰約赫馕恍殖ば拇婕阜志茨健那日忍不住抱著自己的詩,回去向兄長請教。只是卻見那亭中只余下兩人,葉書喧將自己的詩撕了個干干凈凈,雪似的紙片落了一地。盛執故資捌鵡切┳志洌詞翹鏡潰骸胺置魘羌炎鰨上r恕!葉書喧卻說:“有什么可惜,不如殿下那一首意境更高。”盛置佳畚氯崴擔骸翱燒庖皇孜胰春芟不叮任易約鶴齙枚枷不丁!“書喧,你未免眼睛生得太高,只會往頭上看,卻不往底下瞧,也不往自己身上瞧。”葉書喧道:“下頭有什么好瞧的,葉家什么時候教人往下瞧過。”盛智崆崽玖艘簧彼時正值冬日,冰雪漸融,陽光正好,風卷起那些雪樣的碎片,與兩人錦繡斑斕的衣袖。葉書喧說了一句什么,卻是叫盛中α似鵠矗肷我⊥誹鞠7擔骸澳惆!回首瞧見他時,盛趾傲艘簧骸岸堋!葉書喧恭謹冰冷喊他:“二殿下。”再后來……再后來的事情,連嘉佑帝也記不大清楚了。那些只知風月、只談書本的日子過得太快,兩國交戰,烽火連天,失地讓利
,年輕的兄長離國為質,先帝病亡,連帶著那一個葉書喧,早早就被人遺忘在動蕩之間。就連嘉佑帝自己,也仿佛忽有一日,忽得撿了個皇位到手,自戰戰兢兢、如履薄冰,小心翼翼,竭力去整理破敗的河山,怕辜負父親,又更怕辜負兄長的犧牲,又到漸漸適應自己的身份,熟稔自然擁有了威嚴,又不知過了多久。多年后再見兄長,已是生疏了太多。嘉佑帝那時不覺得怪異,只猜測是因為地位的變化逆轉,也是因為多年來的滄海桑田。可哪知,竟是因為兄長早早就已亡故了。無聲無息,無人知曉。如今時隔多年,再聽兄長當年的遭遇,嘉佑帝竟是怔愣許久。先是細細看了許久葉書喧的面孔,卻是胸腔嘴唇一齊顫抖,將桌上的東西盡數掃落,指著鼻子道:“爾敢!爾敢!”半晌去奪身側人的刀,要親手去砍,卻一口氣上不來,哽在原處,待左右人上前去攙扶時,只聽得一串的“殺”字。眾人皆不敢真去動手,只怕嘉佑帝又變了心思,事后又覺著恨。卻是梁侍衛半晌低聲道:“圣上,不妨押下去,容后再議。”嘉佑帝半晌才順過氣來,眼神幾乎要瞪出血來,點了點頭,這位一直溫吞少怒的帝王,此刻卻是陰冷說:“看好他,莫叫他死了。”葉書喧卻始終未曾變過神色,只是幾分陰郁,幾分冷意地坐在那,不知在想著什么。金雀衛匆忙將人押出宮殿時,沈鳶正在殿外垂眸立著,并沒有去看他。可葉書喧的腳步卻忽變得慢了。身后金雀衛推搡了他一把:“快走。”葉書喧卻是一動不動,定定地、深深地望了他一眼,輕聲說:“真像。”沈鳶這次并沒有動搖,只是淡淡說:“我不像你。”葉書喧無聲地笑了笑,那細長眉眼,不知怎的,竟生出了一種陌生感。面容是一個人的,笑容是一個人的,卻哪個都不是他的。葉書喧說:“像太子殿下。”他第一眼見到沈鳶,是真的認為像自己。直到那一日元宵登樓。他卻見著了盛值撓白印葉書喧離京前的最后一次出游,也是上元節,盛執潘コ鍬ド峽囪袒ā那時正值戰亂,國仇家恨,游人越發稀少。連京城的煙花燈火,都不如舊日熱鬧,只綻了幾朵,便匆匆謝了。冷清得叫人難受。盛腫誄鍬ケ呱希跖墼諍韁姓姓梗薜牧熳喲賾燈鸝⌒閎岷偷拿佳郟仕骸笆樾憔醯夢腋萌ヂ穡俊葉書喧那時已是奴仆,不復舊日傲骨,只低垂著眉眼,說:“為何不去呢。”去了,盛直悴輝偈親鴯蟮奶印也如他一般,會零落成泥。那是他第一次將盛忠蠔詘怠親手推向那煙火之后的零落。盛秩蔥α誦Γ擔骸笆前。尾蝗ツ亍!“天下唯有一人不配怯懦,那便是我。”那時葉書喧對自己說,這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他以為只要盛直煥鴕壞悖鬧械畝居肜洌突嵯ヒ恍岜淶煤靡恍但并不是這樣。盛衷降停
是覺得,還能更低,直至與他相同。有了一次,就發瘋似的想第二次,第三次。他想見盛直換偃ィ爰鐘胨煌蚪儼桓矗佬寥首擁姆桉玻椿故敲揮薪惺直蕓踔劣幸馕摶獾兀屏聳忠話選他身上的冷與毒與日俱增,深入骨髓。有時會想,也許這世間欠他的,他應當從盛值納砩咸只乩礎盛種浪庋匏穡葉書喧不清楚。只是盛只倭聳值哪且梗貌松床嫉氖鄭崆岣牧常蛻運擔骸笆樾頤腔鼓芑厝サ摹!他注視著盛值氖鄭粗壞玫攪艘凰苛釧宓目煲狻他想,回不去了。無論是故國。還是他們。葉書喧注視了沈鳶許久,像是透過他注視了許多。片刻后,他慢慢說:“太子殿下的遺骨,我帶回來了。”……安王被押送后不久,嘉佑帝也無心再在此處多留。只是御駕走得容易,后頭的事情卻數不勝數,接手的官員不明情況匆匆而來,衛瓚連同梁侍衛留下的幾個金雀衛,被交接事宜拉扯得團團轉。處理完這許多事,已是月上中天,苑中士子都已離去了,只剩下匆忙打掃的宮人和士兵,他才終于有時間去找沈鳶。遍尋不著,后來才發現,沈狀元已累得在別院廊下睡了。這一場宮亂,將他的體力耗盡了,卻是倚著微涼的宮柱打盹,紅袍已皺皺巴巴、眉心也微皺,頭上那一枝紅杏卻仍鮮艷地綻著。他見了,便慌忙脫了外裳,將人整個兒裹住,生怕著了涼。復又坐下,將人攬著輕輕搖動了兩下,低聲喊了兩聲:“折春,沈折春。”沈鳶只眼皮動了動,輕輕“唔”了一聲。衛瓚說:“帶你換個地方再睡好不好?該著涼了。”沈鳶輕輕“嗯”了一聲。卻是沒睜眼,顯然已是困得厲害了,也不高興換什么地方。他便笑了一聲,低下頭,壞心眼啄吻沈鳶的臉頰、眼皮。一下又一下。將沈鳶被他親得癢了,煩得揮手來推他,卻又半點兒力氣沒有,推也推不開。這才無奈將眼睛睜開,聲音里含著幾分沙啞喃喃:“你做什么。”衛瓚悶笑一聲,不愿讓他再睡,只在邊兒上故意問:“夢見什么了?怎么皺著眉頭。”沈鳶卻是半睡半醒、幾分惱意地看他,喃喃說:“夢見我做了這么許多,你一來,又把風頭都搶走了。”衛瓚沒想到還真夢著他了,見四下無人,卻是將沈鳶身上的衣裳裹得更緊了,將沈鳶整個人都拉進懷里,在耳邊低笑說著話:“今日誰也搶不去你沈狀元的風頭。”“你曉得那些文人怎么說么?”“會文殿,別苑,兩宮大火。”“燒出一個涅的沈狀元。”衛瓚的聲音很輕,一句一句地復述。只是這些話從他口中說出來,倒比旁人口中說出來威力更大。沈鳶耳根便漸漸染上幾分紅,眼底的睡意也褪去了,半晌輕輕哼了一聲:“吹捧得這么肉麻。”衛瓚說:“那你還笑。”笑得他魂兒都要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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