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天生便有此才能。
有人閱盡千百卷書才得。
有人終其一生,鈍而無覺。
而沈鳶閱盡藏書,就是為了抓住這生與死、勝與敗的間隙。
沈鳶道:“況且只有千日做賊的道理,哪有千日防賊的道理。他們只需在山腳觀望片刻,便會知曉我們并無援手。”
“連個面兒都沒照,今日我們由著他們全身而退,明日他們在前去望鄉城的路上伏擊,在我們歸京路上伏擊,屆時又當如何?”
那人沉默了片刻,道:“那你的意思是……”
“以攻代守。”這一刻沈鳶注視著衛瓚,目光如炬,語速飛快:“衛瓚,山路只有兩條,你自東面路上山來,他們必只有南路可走,路狹道窄,我們抄小路前去阻擊,他們哪怕有千百人,也只發揮得出十之二三。”
“況且此刻余火未盡,濃煙滾滾,他們必然以為我們不敢追擊。”
“我們能勝,而且能大勝。”
敵人越覺得不會做什么。
他們越要做什么。
沈鳶殷殷等著他的回答。
衛瓚笑了一聲,看著眾人笑道:
“給你們一炷香的工夫,能上得馬的,愿意來的,都隨我來。”
“卻如沈案首所說,難不成真就把這口氣咽下了么。”
沈鳶一怔。
??
??風吹起時,有什么在他的眼底,嗶嗶啵啵地燒著,在這一刻,卻終于亮了起來。
昭明堂眾人亦是心喜,正是好勝躁動的年紀,日日操練武藝修習兵法,不主動去惹是生非便罷了,怎的能讓人欺到頭上來。
便是個個兒穿甲佩刀上馬,不到一炷香的功夫,便整肅完畢。
衛瓚卻忽得被那小病秧子牽住了馬轡。
他低目看他:“怎么了?”
沈鳶說:“帶上照霜。”
他笑著說,好。
沈鳶又深深看了他一眼,這才松手。
擦肩而過時,他聽見沈鳶說:“萬事小心。”
衛瓚便微微笑了一聲,再開口時,卻是朗聲對眾人道:
“吹角隊分,鳴金變陣。”
“夜戰無旗,便以我聲為信。”
眾人應聲。
臨行前,衛瓚回眸又瞧了沈鳶一眼。
見那小病秧子依舊靜靜立在那兒,一動不動。
火中脊背筆直、目光燦烈。
仿佛這一場火,引燃的不是蒼翠山林。
而是沈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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衛瓚夜中行進時,想起了前世沈鳶去戰場的時候。
沈鳶的銀錢在救他時便用得差不多了,到了邊疆時,兩人也不得不分開來,流落各營。
他其實并不知道,在兩人分開之后,沈鳶過得好不好,又吃了多少的苦。
只曉得沈鳶以文吏的身份一路向上爬。
他輔佐一個又一個的將領,最后爬到了李文嬰的親信身側。
他曾在軍中見過沈鳶一次,笑晏晏,圓滑逢迎,說話間妙語如珠,只為了去逗笑一個盲目自大的蠢貨。
他不知道沈鳶怎么會愿意忍著,叫一個蠢貨“將軍”。
而沈鳶瞧見他時,笑了一笑,卻仿佛沒見著一般。
那蠢貨說:“是沈軍師的朋友?”
沈鳶抿唇一笑,淡淡說:“不過是認識罷了。”
他甚至以為沈鳶會比他爬得更快更高。
可他再次見到沈鳶的時候,是在那蠢貨打了敗仗,上萬人全軍覆沒的時候。
那是極其淺顯的一個陷阱,沈鳶不可能看不出來。
也定是勸阻過了。
可沒有用。
沈鳶是文吏,手中不掌兵,他磨破了嘴皮,好話賴話說盡了。可將領貪功,不愿相信一個病秧子的話,那么他縱有一身的智計,也終究無可奈何。
沈鳶是眼睜睜看著自己的戰友一個一個死去的。
衛瓚帶著自己的隊伍千里馳援時,是從尸骨山里撿回的沈鳶。
他險些以為沈鳶已經死了,翻找尸體的手一直在抖。
卻終于蚊蠅亂舞的尸骨下里,將嘴唇皸裂、奄奄一息的沈鳶找了出來。
沈鳶看見他的一瞬間,紅了眼圈,嘴唇嚅動顫抖著,卻一滴淚也沒掉下來。
手中攥著一只斷臂的手。
眼中瘡痍比這戰場更甚。
他側耳去聽他的聲音。
只聽見細微干澀的喃喃。
沈鳶說:“我明明知道的。”
他將沈鳶帶回自己營中,整整三天,吃什么吐什么,一句話也說不出。
他第一次對他說好話,干硬的喉嚨發澀,只僵硬說:“不是你的錯。”
沈鳶仍是不說話。
他那時也沒有許多耐心,撩起簾就要走。
卻聽見沈鳶盯著頭頂的帳子,用干啞撕裂了的聲音,一字一字問:“為何不是我的錯?”
“他們不曾如我飽讀兵書,也不曾如我錦衣玉食、食民谷糧。”
“是我沒本事救他們。”
“是我。”
沈鳶說:“衛瓚,他們本是保家衛國來的,他們也有父母。”
沈鳶經歷過太多太多次無能為力。
摧毀一個人的才能,只需要一次又一次的無能為力。
沈鳶就會相信,他真的無能為力。
無論他怎樣攥著荊棘向上掙扎攀爬。
永遠也看不到頭。
那他總有一天會松開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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