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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23章 第123章

      對方的意思表述得堅決又清晰,宋七娘嘆了口氣,到底沒再勸。

      神色平靜地交代完自己的后事,甄九娘不帶停歇地提起另一樁事――宅子和妓子們的處置。

      甄九娘不停咳嗽,話說得斷斷續續:“我沒養……咳咳,沒來得及養義女,這宅子無人接手。這些年,你對宅子里的人都……都很好,咳咳,我是看在眼里的。”

      說到最后一句,甄九娘拼命壓下咳嗽,語速雖慢,但神色認真:“七娘,你可愿意接過宅子?”

      宋七娘怔住,最終還是點了頭。

      得到確切答復,甄九娘松了一大口氣。她瞧著眼前美艷的宋都知,恍惚間,似是想起十多年前臟亂屋子里的小女娃,又好似瞧見辛苦學藝、被打到哭也咬牙繼續練曲背詩的少女。

      往事翻涌上心頭,甄九娘一時不知該說些什么。

      半晌,這位病重的假母伸出手,如當年那般,輕輕劃過女郎的上眼皮,倏地笑了。

      “七娘,我當時以為你與我一樣,現在……咳咳,現在才發覺,你是不一樣的。”

      未等宋七娘說些什么,甄九娘已經垂下眼簾,擺了擺手:“今日不是還有……咳咳,林侍郎的宴席要去?去吧,不必在我這兒費心,咳咳咳……”

      宋七娘將要踏出這間昏暗屋子時,似有所感地轉身回望,瞥了一眼半倚在床榻上的病弱假母,沉吟幾瞬,堅定地朝外走去,踏入日光照耀下,腰背挺得很直。

      她不知道甄九娘口中的不一樣,究竟是哪里不一樣,但她心中清楚地知道自己該去做些什么。

      病來如山倒,甄九娘又熬了半月,最終在驚蟄那一日去世。

      自此,“甄九家”正式易名為“宋七宅”。

      這些年來,宋七娘在大事小事上幫了不少姐妹,在宅子里的聲望很高。由她來接手宅子,里頭的一眾妓子都安心許多。

      一旦入了賤籍,誰也沒法從這泥潭里出去。倘若生下子女,連帶著孩子都是賤籍。

      宋七娘自己也深陷泥潭,沒法拉這些姐妹上岸,只能去做些力所能及的事。譬如當眾宣布,日后關于妓子們的賞銀只會取三成以作公用,其余皆歸她們本人所有。

      只這一點,就足以讓妓子們當場落下淚來。

      她們只是尋常妓子,不比名妓、都知能賺銀錢。辛辛苦苦得來的銀錢,還沒焐熱,就得被假母拿去八九成。年輕時,她們尚能憑借才藝、姿色混飯吃,越往后便越難過日子。運氣好些的,被人瞧上,贖了身去做妾;運氣不好的,便在坊中蹉跎等死。

      “人只有手里握著銀錢,才有底氣”這個淺顯直白的道理,便是不識字的人都曉得。

      原先攢不下養老的銀錢,今日過后便不同了,她們的日子有盼頭,能窺見一些光亮了。

      除此之外,宋七娘還做了些旁的。

      譬如明確表示,不會如甄九娘那般強扣著她們的身契,在她們被人贖身時坐地起價。如若真的遇上真心相待之人,宋七娘不會攔著她們離開宅子。

      不過,前提是來贖身的是靠譜的郎君。如若是個心懷鬼胎、滿嘴鬼話的小人,宋七娘也是會攔一攔的。畢竟,她總不能看著姐妹們跳入另一個火坑。

      可話說回來,能來平康坊的郎君,又有幾個是正經人?

      與其盼著能等來一位真心人,還不如多去廟里拜拜,期盼自己的假母也如宋七娘一般厚道。日后攢足銀錢,安然終老就算幸事。

      故而,宋七娘也默默給姐妹們留了另一條后路。她想攢銀錢,在其他里坊備下大宅子,屆時充作姐妹們日后養老的地方。

      當然,這樁事還沒落到實處,宋七娘并不會立即說出來,免得讓姐妹們空歡喜。

      眼下,她給了大家兩條路――

      不想做妓子的,可以留在宅子里做些旁的活計,自食其力換來吃食和住所。明面上的日子是沒有往日光鮮,吃穿用度也會隨之削減,但圖一個心安。

      不想脫離當下生活的,宋七娘也不會成天到晚地勸對方。

      出乎意料的是,竟然選后者的人多,選前者的少。

      宋七娘不得不繼續接客,主要是因為有都知的名頭在。只要權貴們出面拿錢請人,她不去也得去。其次,她還得捐助慈幼院,攢錢買宅子,總也得努力賺銀錢。

      至于其他想繼續當妓子的姐妹,給出的理由倒是五花八門。有真的享受紙醉金迷的日子,接受不了落差,不想跳出去的;有猶豫不決,不敢輕易下決定的;更多的是破罐子破摔,覺得事到如今選什么都沒差,還不如就這樣混日子,順便賺些銀錢。

      宋七娘任由她們選自己日后的路,沒做任何干涉。

      畢竟說到底,她只能為她們提供選擇,永遠沒有權利幫她們選擇。

      路啊,得自己走。

      -

      就在宋七娘以為,她輩子也就這般糊弄過去時,遇到了這一生對她而最重要的兩個人――孟桑、白慶然。

      和孟桑的相遇,是一次偶然。

      宋七娘依稀記得,那日清早,她從一位官員的府上出來,酒氣未散,頭還疼著。

      她本想到宣陽坊常去的一家食肆,吃一碗清淡爽口的冷淘。

      然而馬車走到一半,她被街邊傳來的綿長香味給勾住,忍不住吩咐馬夫停車。

      撩開簾子,宋七娘循著香味,望見了坐在姜記食肆門口、捧著寬碗大口吃得大汗淋漓的杏眼女郎。

      剛過小暑,日子正熱著。在這個時節,宋七娘向來是不會碰什么熱湯水的。可現下嗅著那淡而勾人的醇厚香味,她的味蕾卻不由自主地分泌出津液。

      聞著是真鮮吶!

      宋七娘平日里沒太多愛好,其中最要緊的便是――吃。

      聞見這醇厚鮮美的香味,她哪里還忍得住,當即下了馬車,朝著那杏眼女郎走去。

      余光掃見有人過來,杏眼女郎連忙起身,面上堆起恰到好處的笑來,欲要迎客:“女郎想用些什么?”

      宋七娘指了指對方沒來得及收起來的碗:“這是什么?”

      杏眼女郎眉眼彎彎:“是長魚索餅。用黃鱔的骨頭熬成奶白的濃湯,里頭還有口感筋道的索餅、肉質細嫩的黃鱔,用著極鮮美。”

      “女郎要來一碗嗎?”

      宋七娘矜持地一點頭,咂摸回味一番對方的話語,忍不住又問:“店里還有什么吃食?要新奇些的,不要長安城中吃膩了的菜式。”

      “唔……最好是帶著辣味的。”

      杏眼女郎笑意不變,引著宋七娘往店里走:“辣味吃食?剁椒魚頭、辣子雞,都是能做的。其實還有一道缽缽雞,在夏日用也是很不錯的,只是需要提早準備,今日是做不成了。”

      宋七娘隨意尋了一張干凈桌案坐下,饒有興致地反問:“缽缽雞?那是什么?”

      杏眼女郎立馬為其解釋:“女郎許是嘗過辣味暖鍋?這缽缽雞與暖鍋有些相似,只不過前者是煮開了鍋子,往里頭扔食材;而缽缽雞則是將各種葷素食材串成串,煮好之后,連食材帶著辣味湯底,用大碗裝了端上來。”

      “大體上分成冷熱兩吃,秋冬多熱吃,夏日則采用冷吃……”

      宋七娘聽得興起,對這道缽缽雞極為好奇。念及對方方才說的“今日沒法做”,她心直口快地問:“今日做不了,也無妨。我留下些銀錢,權當做訂金。我們約個時辰,明日到了時辰,我派仆從來食肆取吃食,如此可好?”

      杏眼女郎沒有立即下決斷,而是去到柜臺后面,問過一位中年婦人,方才回來,笑瞇瞇地與宋七娘約好時辰,又細致問過宋七娘有什么忌口的吃食、對于雞鴨羊的心、胗、爪子、血等物能否接受。

      旁人對這些腌h物嗤之以鼻,宋七娘卻越聽越興奮,直自己都想嘗嘗,讓對方怎么好吃怎么做。說罷,她又去催對方做那碗索餅。

      杏眼女郎離去前,宋七娘心有所動,忽然開口問:“你叫什么?”

      聞,那年輕女郎笑著道:“兒姓孟,單名一個桑,桑葚的桑。”

      宋七娘將“孟桑”二字在心中默念兩遍,只覺得對方談舉止很對自己胃口。尤其是那一雙杏眼,在孟桑滔滔不絕說起吃食時,顯得越□□亮。

      于是,她越發期待起待會兒和明日會嘗到的吃食。

      那時,宋七娘和孟桑都未料想到,二人會因吃食而結緣,從而成為一輩子的知己好友。

      -

      如若說,與孟桑是一見如故,那么宋七娘與白慶然,那便是不打不相識。

      二人第一回見面,是在一個官員出面辦的宴席上。因一典故的用法,他們起了爭執,來來回回爭辯了十多輪,互不相讓,最后以宋七娘險勝一籌而告終。

      對這個差點落她面子的白博士,宋七娘印象深刻,在心里頭狠狠給對方記了一筆。

      回到宅子后,宋七娘憤憤然咬了一大口雞腿,郁氣難消。

      “去,查查這位白博士是什么來頭!”

      “我在平康坊混了這么些年,還是頭一回碰見這種軟硬不吃的臭石頭!”

      阿奇耗費了些工夫,搜羅完白慶然的傳聞,回來一五一十地說給宋七娘聽。什么進士出身,什么去年與正妻大婦和離,什么與平康坊多位妓子交好,什么只去喝酒聽曲,從不在哪位交好的妓子那兒留宿……

      宋七娘本以為二人不會再碰見,所以聽完便將這些拋到腦后。

      沒想到,上元節時,她與白慶然又在東市撞見。

      那幾日,宋都知玩心起來,加之沒收到什么高官貴胄的邀約,于是索性推掉那些不重要的帖子,打扮成尋常女郎,帶著阿奇去東市看燈、猜燈謎。

      燈謎,說白了就是玩文字把戲。

      宋七娘能穩坐多年都知的寶座,哪里還怕這個?

      只是她眼光高,瞧不上那些普通的燈籠,轉來轉去也沒挑中一個。

      直至轉過拐角,她抬眸望去,一眼就相中了攤子最中間的那只極其精巧的海棠燈籠。

      還未等她靠近,就有一腰間掛著酒壺的藍袍郎君上前,報出謎底,欲要將燈籠拿走。

      宋七娘一見,連忙上前,笑著問道:“這只海棠燈籠,兒甚是喜愛,只可惜慢了郎君一步,不知可否……”

      話未說完,藍袍郎君聞聲轉過身來。瞧著那雙風流倜儻的桃花眼,宋七娘幾乎是一瞬間認出對方――

      這廝,不是前些日子險些落她面子的白慶然,又能是誰?

      宋七娘想起當日對峙場景,頓時笑不出來了。

      她今日打扮得素凈,跟平日在宴席上美艷動人的模樣很不一樣。沒了那些復雜的妝容和釵環,反倒凸顯出她那雙澄澈的眼睛。

      白慶然愣了一瞬,旋即反應過來,笑著見禮:“宋女郎。”

      對方已認出自己身份,宋七娘只好磨磨蹭蹭地叉手,敷衍道:“奴見過白博士。”

      白慶然提起手中花燈,眨眼:“宋女郎想要這盞海棠燈?”

      宋七娘猶豫了幾番,但還是耐不過對那燈籠的喜愛,耐著性子道:“是呀,不知白博士愿不愿意割愛?”

      白慶然像是逗貓兒那般,又提著燈籠晃晃,最后笑瞇瞇道:“我也很喜歡,所以不讓。”

      剎那間,宋七娘只覺得新仇舊恨齊齊涌上心頭,似笑非笑,拉長語調:“哦?這街上的燈籠有許多,白博士可喜歡旁的?”

      白慶然挑眉,認真地在攤子上打量片刻,指了一盞狐貍燈。

      宋七娘上前幾步,輕而易舉地解出謎底,贏得燈籠后,來到白慶然的跟前。

      白慶然原本猜想,對方是想交換花燈,順勢想要答應。

      沒承想,對方學著他的模樣,晃晃手中的狐貍燈,挑釁似的一笑:“這燈是奴的了。”

      白慶然怔住,啞然失笑,實在沒想到名滿長安的宋都知還有這種孩子氣的一面,玩心頓起。

      那一日,只要白慶然挑中什么燈籠,宋七娘便會提早猜出謎題,試著將燈籠奪來,想要以此解恨。白慶然又不是塊木頭,自然不會傻站著挨打,便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

      二人仿佛又回到那日宴席上,來來回回爭個沒完,一路從街尾猜到街頭。上一刻,還是白慶然占據上風,到了下一瞬,宋七娘便將對方的勢頭壓下。

      起初,他們的注意力還會放在燈籠上,猜完會把燈拿走。后來,見阿奇和白慶然身邊的仆從沒手拿燈了,宋七娘和白慶然索性只猜題、不拿燈,勢要比出一個高低。

      與那日一般,仍舊是宋七娘險勝――她比白慶然多猜出兩道燈謎。

      宋七娘還沒來得及回味一解惡氣的暢快,便察覺出些許不對,柳眉一豎:“白博士該不會是故意讓著奴吧?”

      白慶然把玩著腰間的酒葫蘆,笑著搖頭:“不會。既然是比試,便講究一個公平。”

      對方這么一說,宋七娘心下稍安,快活起來,眉眼間的笑意壓都壓不住。

      她好勝心強,但性子也很爽快。既然眼下贏了對方,便不再糾結于先前的“恩怨”,甚至覺得對方瞧著順眼不少。

      玩到現在,她也有些疲累,就和白博士打了聲招呼,領著雙手提滿花燈的阿奇往平康坊走。

      宋七娘方才在勁頭上時,只顧著爭個輸贏,并未細瞧花燈樣式。眼下她定睛一看,只覺得這些都不夠合她眼緣,索性一路走,一邊將花燈隨意丟給路邊的孩童。

      等到花燈沒了,她和阿奇也快要拐進坊門。就在這時,宋七娘聽見身后有孩童在喚她。

      “宋女郎!穿著淡黃間裙的宋女郎,請留步!”

      宋七娘一愣,順勢駐足,轉過身去。

      方才高聲呼喊的孩童,眨眼間來到宋七娘跟前,將手中的海棠花燈塞到宋七娘手里。

      “女郎,有一位拿著酒葫蘆的郎君,托我將這花燈送給你。”

      宋七娘有些驚訝,見那孩子想走,下意識出聲問:“那人只讓送燈,沒說旁的?”

      聞,孩童似是想起什么,拍手道:“哎呀,險些給忘啦!”

      “那郎君說,君子不奪人……不奪人所愛,這燈漂亮,配女郎你才最恰當!”

      說罷,那孩童抓著手里的糖包,一溜煙跑了。

      寒風中,阿奇陪著他家都知在坊門口站了一會兒,最后冷得受不住,試探著問:“都知,要不咱們先回宅子?”

      宋七娘回過神來,輕咳一聲,面色自若地往宅子走去:“嗯,回吧。”

      無人察覺,她落在那海棠花燈上的視線,多了些說不清道不明的意味,淺淺勾起的唇角,比往日宴席上的笑顏更為動人。

      自那以后,宋七娘與白慶然時不時就會在平康坊或者旁的地方遇見,多是在宴席上。碰到的次數多了,彼此也熟稔許多,切磋起來更加沒了顧忌,二人反倒漸漸引為知己。

      私下里喝到酩酊大醉時,他們也會拋開詩文,無所顧忌地吐露過往,權當作下酒佐菜。

      白慶然是因榜下捉婿,才和夫人成的婚。剛成親時,他便得知夫人早已有了心上人。白慶然本是欽慕對方的,哪怕聽聞此事,在過了最初的掙扎日子之后,他仍舊想著和對方將就著過下去。

      水滴石穿,原本二人之間的關系已經慢慢迎來好轉。不承想,那心上人帶著戰場上建立的功績回了長安。最終,白夫人毅然決然選擇了和離,愧疚地將屋舍和一半嫁妝留給白慶然,而且沒有要三年的贍養銀子。

      即便如此,白慶然依舊被傷了個徹底。從此性情驟變,開始頻頻流連于平康坊。

      不知事到如今,白慶然是否真的看開,但至少說起這段往事時,他的神色很淡定。

      而宋七娘呢?她早已不在意過往,以炙肉配美酒,笑嘻嘻地就把那些糟爛事嘰里呱啦說完。

      月夜星空之下,二人一前一后吐完苦水,相視一笑,舉杯痛飲,又相互依偎、抵足而眠。

      繾綣之余,白慶然曾多次問過宋七娘,他想帶她離開平康坊。雖然依著律例,“良賤不得未婚”,宋七娘去到府中只能當婢女或妾室。可他會一心一意地對她,不會再娶任何人做正妻大婦,也不會再納什么妾室。

      白慶然說起這事時,一雙桃花眼里裝滿了專注:“我只想和你兩廂廝守,七娘,你要與我走嗎?”

      起初,宋七娘是猶豫過的,所以沒有立即給出答復。后來,她看著宅子里的姐妹們,望著慈幼院的孩童們,左右搖擺的心漸漸定了。

      于是,等下一回白慶然再度提起此事,宋七娘認真而堅決地搖了頭。

      她的身前身后站著這么多人,她不能走。

      左右這輩子已經這般爛了,不如敞開來做些實事,情情愛愛的且先丟到下輩子罷!

      哪怕白慶然再怎么坦然灑脫,但他也是個凡人,也會對心上人充滿占有欲。因而,最初聽聞這個回答,他也會想不通。

      為了這事,二人好些日子沒有見面。哪怕避無可避地,在一些宴席上偶然撞見,也只是互相頷首。

      就當宋七娘以為,她和對方就這么收場時,卻在慈幼院碰上了白慶然。

      白慶然笑著嘆了口氣,朝著素面朝天的宋七娘走去。

      “這位女郎,缺不缺助教呀?在下任太學博士,想來還是能勝任此職的。”

      春光下,宋七娘鼻子一瞬間酸了。

      終歸,他還是懂她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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