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本謝青章沒想到這一層,聞,他舀餛飩的動作頓住,心中一動。
年輕郎君輕咳一聲,不動聲色地掃了一眼周圍,隨后輕聲道:“明日冬至,你與阿娘約好午后要來府中,怕是沒什么空暇。那日后的旬假,可否一同去看雜耍、聽一聽僧人俗講?”
初聽這話,孟桑怔了一瞬,隨后搖頭道:“謝修遠,你這可不算用人情。”
謝青章直直望過來,眼中隱隱流露不解。
而孟桑嫣然一笑:“即便沒有這一出,我也會應邀,又何必白費人情?”
謝青章愣了下,明白過來對方的意思,面上有些熱,但還是堅定道:“那無論是于情于理,還是于公于私,護你周全都是我應該做到的事,日后也不必再談什么人情。”
孟桑眉眼彎彎:“好。”
用完朝食,謝青章先去了大門旁邊的馬廄,交代杜p接下來的日子跟在孟桑身邊,又將孟桑給的孟宅鑰匙轉交給杜p,讓他即刻回府中調派人手。
杜p不敢耽誤要事,連忙牽著馬離去。
而謝青章看著杜p與棗紅色馬兒離開國子監,自己也轉身往廨房走,暗自沉思。
遍數長安城,能對桑娘存在惡意的,除了快要被逼得無路可退的捉錢人,覬覦食方、被搶走生意的酒樓食肆,以及馮家等人之外,只剩下了……
固守捉錢之制的守舊派。
謝青章一雙眉毛漸漸擰起,面容嚴肅許多。
說是守舊派,實則葉相才是左右局勢的掌舵人。倘若真是這些人沖著孟桑來,那背后主使究竟是葉懷信身邊的官員,還是葉懷信他自己呢?
孟桑來長安后為了尋親之事接觸了不少人,他們若是將目光投向桑娘,會不會已經查到了她的身世?
謝青章長長呼出一氣,負手朝著前方走去。
罷了,敵暗我明,多想無益。
左右不過是兵來將擋、水來土掩,他與
阿娘、阿耶、葉侍郎合力,總歸能保桑娘無虞。
-
翌日乃是冬至,依照慣例須得召開大朝會。
謝青章一大清早就與謝瓊來到待漏院,用完朝食后一并排隊入宮。
朝會上諸事繁雜,商議完各項事務之后,已經過了兩個多時辰。
從朝殿中退出,來到廊下用起圣人賜下的吃食。廊下食的份例大多是四菜一湯,會因著寒暑、節假而賜下不同吃食,譬如熱天會嘗到槐葉冷淘,譬如端午會有粽子……像是今日冬至,廊下食便額外添了炙肉、羊湯等吃食,比之平日要豐盛許多。
若是沒有孟桑和食肆,只怕大部分官員見此都會表示十分滿意。只可惜,嘗過食肆的吃食之后,他們都快瞧不上宮中賜下的吃食了。
不過這些到底是圣人賜下,他們還是得裝出一副喜不自禁的模樣,免得遭人彈劾。
謝青章隨著來到廊下,剛要入座,就瞧見有一宦官守在拐角,遙遙朝他行了一禮,又向著后一步走出來的謝瓊行禮。
見此,謝青章心里頭無端咯噔了一下。
能在現下派人來的,除了皇太后、昭寧長公主之外,沒有旁人。
今日是冬至大朝會,若外祖母和阿娘一定要在眼下尋他和阿耶,那必然是出了什么大事。
謝青章生出些不好的預感,但面上到底還能維持住冷靜。他與謝瓊對視一眼,并肩快步走過去。
見著二人過來,那宦官行了一禮,隨后壓低聲音,飛快說道:“長公主殿下讓奴傳話,說是食肆的孟師傅出事了。”
不遠處,葉懷信掃見此幕,沒有什么別的神情露出,不緊不慢地與諸位官員一并入座。
待到快到開席之時,瞧見謝瓊沉著臉回來,葉懷信微微瞇了下眼,繼續紋絲不動地坐在那兒。他慢慢用著廊下食,暗地里琢磨起究竟發生了何事。
為何謝君回返回此處,而謝修遠卻直接匆忙離去?
雖然謝修遠跟在他身邊的時日不長,但他還是曉得此子的脾性。謝家郎君,慣常是一位于萬事萬物都能泰然處之的性子,不應當做出今日慌張之舉。
發生什么事了?
葉懷信琢磨好一會兒,直至廊下食散席,他與其余相公一并回到政事堂,都未曾想出其中究竟。
步入政事堂,葉懷信行至他自己的廨房門外,就有一名書吏跑過來,恭敬地呈上一張薄紙。
葉懷信板著臉取過來,不緊不慢地展開。
看到最前頭兩列字時,葉懷信的神色還是那般喜怒不辨。而隨著漸漸往后,瞧見“裴卿卿”“孟知味”“尋親”“大漠”等字眼后,他的眼底先后浮現不敢置信、狂喜、震驚、哀痛等各種神色。
一向喜怒不形于色的葉相公猛地抬起頭,厲聲質問:“傳信之人呢?”
如山一般的氣勢壓過來,書吏戰戰兢兢道:“是,是相公家的仆役從宮外傳進來的,人應當還在宮門……”
話音未落,葉懷信留下了一句“身體抱恙,告假一日,諸事去尋陳相公”之后,快步離去。
被他拋在身后的書吏,忙不迭去幫著善后。
而葉懷信顯然已經顧不得其他,匆匆趕至宮門口。
禁衛不敢攔他,趕緊放行。
宮門外,被派去查孟桑底細的仆從連忙迎上,欲要開口說話。
葉懷信揮手制止,目光銳利如刀:“人在哪兒?”
仆從一愣,趕忙道:“未到午時,應當在國子監食堂。”
葉懷信死死繃著臉,上了馬車,沉聲道:“去國子監。”
仆從與馬夫不敢耽擱,前者上馬,護在馬車旁,后者驅著馬車往前駛去。
而坐在車內的葉懷信,將那張薄紙攤開來,反反復復看了好幾遍。一直等到仆從恭聲回稟,說是到了國子監大門之后,他才將薄紙收起,沉著臉下了馬車。
縱然葉懷信的臉并非人人識得,但那一身紫袍和金魚袋已經足夠昭顯身份。守著大門的閽人見到之后,不禁心頭一凜,一邊彎腰行禮,一邊讓開通行的道路。
葉懷信每年都會因為謁先師、講學等事來國子監幾回,對此地也算熟悉。他一路往食堂而去,看上去面色平靜,實則心中各種情緒交織在一起,早就掀起翻天巨浪。
國子監的廨房與食堂挨在一處,沈道等人接到消息,快步走出院門時,剛好瞧見葉懷信離去的背影。
葉懷信顧不得其他,直奔食堂所在小院的院門。
步入食堂,可以聽見嗡嗡的議論聲以及斷斷續續的嘆氣。雜役、庖廚們兩聚在一起,面上皆顯露濃濃的擔憂之色。
若是往日的葉懷信在此,必然能察覺這些異常。然而此刻他心里裝著事,走進食堂后,眼中僅能望見掛在墻上的數張字畫。
只需掃一眼,葉懷信的眼底露出復雜神色,心中一顆大石終于落定。
是了,是卿娘的女兒。
這裴家一脈相承的字跡出不了錯!
葉懷信冷著臉,看向不遠處戰戰兢兢的食堂一眾人,沉聲問:“孟桑呢?”
此問一出,食堂眾人面面相覷。
最終,還是魏詢站出來,叉手行禮,語氣里摻著擔憂與焦慮。
“孟廚娘今早被人擄走,如今下落不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