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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33章 月餅(二)

      謝青章收起思緒,跨過門檻,走至沈道身邊,與諸人一一見禮。

      沈道早就習慣了這孫侄的冷淡,不以為意,笑著招呼:“食堂送來了月餅,每人都能領六塊。這做月餅的庖廚手藝好,風味定然不會差,修遠也領一份回去?”

      “多謝大人美意,”謝青章頷首,辭客氣不逾矩,“下官家中已備下糕點,今日圣人也賜了月餅,便不多領了。”

      本朝三品以下官員,每逢一、五日須得朝參。因著明日起是接連三日的中秋假,便將原本八月十五的朝參提早一日。1

      而每逢佳節,宮中會賜下應節的各色糕點,中秋亦不例外。像是今日朝會后的廊下食,圣人就賜下了十數種不同花樣和內餡的月餅,還讓宮人給五品以上官員額外備下一份,令其帶回家中,與親眷一同共度佳節。

      謝青章口味清淡,吃不習慣宮中甜到j嗓子的糕餅。慣常都是在出皇城后,當即讓杜p將食盒送回府中,交予靜琴。

      他婉拒了沈道傾情相薦的食堂月餅,隨意找了一處桌案坐下,鋪開手中文卷細看。

      沈道見謝青章拒了,也不覺稀奇,只哼笑一聲。

      這小子真沒口福!

      不要也好,正巧能讓他這個舅公拿走兩份十二塊,豈不是一樁樂事?

      沈道半點沒放心上,轉頭又與白慶然等人聊起月餅等各色糕點來。

      “原先我覺著除了宮中御廚,只有豐泰樓曲大師傅做的月餅,才算上上之選。方才嘗了一口孟廚娘做的月餅,嘖,皮子剛入口有些干硬,漸漸就變得沙軟,里頭棗泥餡香極了……”

      接話的是白慶然,很是痛惜:“莫不是嘗的那棕紅外皮的月餅?哎呀,今日來送月餅的雜役特意轉述了孟廚娘的話,說棕紅外皮的月餅得再放個一日,等這月餅回油變軟,方才是品嘗的最佳時機。”

      “那酥皮月餅,還有另一白凈外皮的呢?”

      這回是沈道開口:“這兩種倒是無妨,不過那喚作冰皮月餅的,須得盡快用了,莫再留到明日。”

      “原來如此,某受教了。未到最佳賞味時機,月餅的風味已這般好,可見這廚娘確有些本事。”

      蘇博士笑著夸道:“誰說不是?咱們食堂新來的這位孟廚娘,年輕輕輕,但手藝當真是沒得說。無論烤鴨、紅燒肉,還是這些糕餅,用著俱是不錯。我倒是去過豐泰樓幾回,可如今覺著孟廚娘做出來的吃食,要更勝一籌。”

      “某亦有同感!”

      “……”

      原本在一旁靜靜看著文卷的謝青章,聽著一回回鉆進耳中的“孟廚娘”,眉毛幾不可見地一挑。

      長安城中,鮮少有年輕女郎能當得了掌勺庖廚的,又同為孟姓,難不成……

      此時,徐監丞從屋外進來,見著這些同僚連忙見禮,領了他那一份的月餅后環顧四周,依著官品,靠著謝青章坐下。

      謝青章放下文卷,淡淡問道:“這孟廚娘是徐監丞尋來的?”

      徐監丞連連擺手:“我哪兒有這等本事?是管食堂的魏大師傅從一舊友那兒請來的,原先似是在宣陽坊一家賣飯團的食肆里做活?”

      “并非下官夸大,這孟廚娘來了記不過短短數日,就將朝食、暮食改善許多,不論是常去食堂的監生,還是咱們院中的博士,都很是喜歡呢。”

      說著,徐監丞似是想起一事,笑道:“便是那些幫工雜役,瞧著也變有趣許多。前日我去食堂,本是找魏師傅談一談中秋如何妥善安排不歸家監生的吃食。”

      “不曾想一進門就瞧見孟廚娘身邊的幫工阿蘭,正領著另外四人給鴨脖子插一竹筒,拼命往里頭吹氣,用力到人人臉都變得通紅。”

      “那場面,嘖嘖,任誰看了都想笑。”

      年紀輕輕、同為孟姓,原在宣陽坊一家食肆做活,還有這往鴨子里頭吹氣的新奇事兒,卻也像那位杏眼廚娘做得出來的。

      那么這月餅……

      謝青章點頭,有條不紊地將文卷從一邊妥善卷起,隨后輕巧起身,走到沈道身側

      見他過來,沈道有些不解是為了何事,順口問了一句。

      謝青章面不改色道:“忽而念起家母嗜甜,想領一份月餅回去。”

      一貫溫和儒雅、面上帶著三分笑的沈祭酒,笑意凝住了。

      原本與白博士等人說話時,沈道尚在暗地里美滋滋地盤算了一番,這十二塊月餅要怎么與夫人慢慢品嘗。

      他家夫人素來好糕餅,若是只帶六塊回去,怕是他只能分到一塊;但若是帶回十二塊,夫人怎么著也能留三塊給他,多少能吃著盡興。

      而今謝青章不知為何,眨眼間變換了主意,就像當頭淋了一桶涼水,澆醒沈道正在做的美夢。

      沈道心里涼了一片,又不好拒絕,幾乎是抖著手將那一份月餅遞給謝青章的,眼中滿是“心痛”與“控訴”。

      曉得何為人間一大苦嗎?

      是得而復失!

      是美味佳肴都到了嘴邊卻活生生落空!

      修遠啊,你可真是舅公的好孫侄……

      -

      天色微暗,晚風徐徐。

      昭寧長公主府的蒼竹院中,謝青章脫下身上官袍,換了一身輕便舒適的干凈衣裳。

      杜p正在門邊候著,見謝青章從屏風后頭繞出來,笑道:“阿郎要去陪殿下用暮食?方才庖屋仆役來了,說阿郎交代的粥品已經熬制好,等會兒會和暮食一并送去。”

      “嗯。”謝青章應了一聲,手里親自拎著月餅,往昭寧長公主的院子去了。

      如往常一般,謝青章剛踏入院門,院中的婢子們就歡快喚了一聲,一個接一個的,轉眼之間就將“阿郎來了”的消息傳到內堂。2

      聽見聲,內堂二樓的欄桿處,靜琴探出小半身子,笑道:“殿下正等著阿郎歸家,一并用暮食。”

      下一瞬,就聽見昭寧長公主不滿的聲音:“誰等他回來了?糟心的渾小子,不見也罷!”

      靜琴故作訝異:“可殿下分明半個時辰之前,就打發婢子去門口守著。如若阿郎歸家,讓她們趕緊去讓庖屋傳暮食呢!”

      昭寧長公主哼道:“就你話多。”

      聽著主仆二人對談,謝青章原本冷淡的眉眼柔和許多。他進了內堂一樓,順著木梯而上,登上二樓,見著正歪倚在坐床之上的昭寧長公主,溫聲喚了“阿娘”。

      昭寧長公主只是嘴硬罷了,見謝青章難得這般乖巧,心里軟了好幾分,不欲再拿喬。

      怎曉得,謝青章接著又風輕云淡地開口:“阿娘積食之癥可有轉好記?”

      聞,昭寧長公主剛軟了的心腸,立刻硬得像石頭,柳眉倒豎。

      “渾小子,莫要再琢磨壞心思。今日暮食,我要吃烤羊肉,絕不喝粥!”

      這小子,哪壺不開提哪壺!

      自打龔廚子隨母后去了終南山,她便再沒用過那般可心意的吃食。而前日府中來的那孟廚娘,做了諸多佳肴,一道道都極為美味,惹得她停不下來筷子,以至于到了半夜,腹中積食難耐,疼得冷汗都出來了。

      這樁事怪不得那廚娘,但也著實丟臉面,故而昭寧長公主沒讓靜琴聲張,暗中喚來府中醫女診治。

      不曾想最后還是被謝青章看出了破綻。

      昨日暮食時,他當著昭寧長公主的面,讓仆役撤去桌案上的大半雞鴨魚肉,又責庖屋另做清淡粥品,配以可口小菜和一些時蔬。

      昭寧長公主現下念起昨晚沒滋沒味的暮食,面色還隱隱發苦。

      當初怎么就生了這么個克星,平日萬事由她,一到要緊事就變得說一不二,強勢得很。

      她這不就是一時忘形,貪嘴而已嘛,也不曉得說句好聽的勸慰一番。

      若當年生下的是個乖巧漂亮的女兒多好,遇到這事,定會熱熱乎乎貼過來,一邊用小手幫自己輕輕揉腹,一邊軟著聲音勸自己下回莫要貪嘴……

      嘖,這哪有不應的!

      阿娘自是什么都聽乖女兒的!

      只可惜……

      掃見面前杵著的大活人謝青章,昭寧長公主的美夢瞬間戳得稀碎。她挑剔地上下打量一番,深覺自家兒子除了一張臉長得不錯,剩下種種是半點可取之處都沒有。

      性子又冷,話也不多,還不懂風月,一心撲在公事上。

      這么無趣的郎君,哪家年輕小娘子能瞧得上?

      越打量謝青章,昭寧長公主就越發憂愁。

      沒有貼心的女兒也就罷了,這乖孫女怎么瞅著也沒個影子呢?

      昭寧長公主嘆了一聲,卻在無意間瞥見謝青章右手拎著的一捆油紙包,忽而來了興致。

      “章兒,你手上是特意給阿娘買的吃食?是蜜餞?還是紅豆糕?”

      “是國子監食堂做的月餅。”謝青章與之相對而坐,將一捆月餅放在兩人中間隔著的桌案上。

      一聽此,昭寧長公主頓時有些興致缺缺,又倚了回去:“就是你們國子監那難吃到全長安都曉得的食堂?算了,你還是自己留著罷,阿娘就不陪你了。”

      謝青章慢條斯理地拆開上頭細繩,將六個油紙包在逐一手中過了一遍,挑出兩塊摸著就與其他不一樣的月餅。

      昭寧長公主看他這番動作,閑閑地扯了下披帛:“今日送回來的是你舅舅賜下的月餅?嘖,看來沒了龔廚子,宮中御廚做的糕點真是無甚可夸,甜得j人,膩味極了。”

      謝青章“嗯”了一聲。

      明知昭寧長公主前日積食后,近日在被自己逼著調養,下朝后卻敢一如往常讓杜p將糕點往回送,就是算準昭寧長公主瞧不上這些,碰都不會碰一下。

      謝青章手很靈巧,不一會兒就將裝著酥皮鮮肉月餅和冰皮月餅的油紙包打開,并排擺在桌案上。

      鮮肉月餅,圓乎乎的,呈略扁的餅狀。它躺在油紙之上,靜靜往外散著油酥香,隨之記而來的似有若無的肉香。外皮泛著淡黃色,正面烤出了蜜一般的金黃色,煞是誘人。經過一路顛簸,外皮掉落些許碎渣,落在油紙上,看著讓人覺得怪心疼的。

      與之相鄰的冰皮月餅,外皮潔白,恍若冬日落下的雪,隱約能瞧見里頭內餡的顏色。正面印著團花,包裹著中間“花好月圓”四字。晚風拂過,帶來一抹江米的清甜香味。

      昭寧長公主瞧得眼睛都發直,下意識坐正,伸手就想要直接取來吃,卻不曾想中間遇到了攔路虎。

      謝青章虛虛以手相護,不慌不忙地開口:“我記得方才阿娘不是說,要讓我自己品嘗,絕不會陪著?”

      此話一出,昭寧長公主頗有些臉熱,惱怒地哼了一聲,重新倚了回去,揪著手中披帛不放。

      她口中說著“本宮不稀罕”“誰曉得你們國子監食堂做的吃食能不能入口”,而一雙鳳眼卻不受控地往月餅處黏,顯然饞得緊。

      謝青章摩挲著油紙邊角,低聲笑道:“國子監食堂半月前新來了一位掌勺庖廚,正是前日來府中的孟廚娘。”

      聞,昭寧長公主捏披帛的手一僵,終是耐不住誘惑,坐起身來剮了謝青章一眼。

      她沒好氣道:“說罷,阿娘要怎么做才能吃到這月餅?”

      謝青章從容不迫道:“今明兩日吃食,阿娘僅能用清淡粥品并一些時蔬,除這些月餅外,暫且不碰其它油膩之物,兒便將月餅雙手奉上。”

      那就是連喝三日粥……

      昭寧長公主心里發苦,終是一咬牙,應下了。

      這渾小子當真是來討債的!

      她欲將兩塊月餅攏過來,卻又被謝青章攔下,說是要用完暮食再品嘗糕點。

      無奈,月餅在人家手上,昭寧長公主只好憋著氣、忍著饞,用完一缽摻了少許豚肉絲的菜粥,又被逼著吃下一些翠綠時蔬,方才恨恨地撂下筷子。

      昭寧長公主輕拍桌案:“月餅拿來!”

      謝青章唇邊微微翹起,將兩塊月餅遞過去,優游不迫道:“阿娘慢用。”

      美味糕點就在眼前,昭寧長公主也懶得再搭理糟心小子,欲要去拿那鮮肉月餅。

      哪知這月餅皮烤得極酥,指尖稍稍一碰就帶下一片薄薄的酥皮。

      昭寧長公主心痛極了,連忙捧著底下的油紙包一起,輕輕捏起酥肉月餅,咬了下去。

      輕微的“咔嚓”聲中,酥皮被咬開,露出里頭的肉餡來。原本只是似有若無的豚肉香,剎那間濃郁起來,一解昭寧長公主暮食吃不到幾筷子肉的難受勁兒。

      層層酥皮,是恰到好處的甜蜜滋味,而內餡鮮嫩,縫隙之間混著些許肉汁,醬香勾起饞意。而當酥皮與肉餡一并在口中咀嚼,可以清晰感受到兩種不同的口感,一干一濕,一硬一軟,混在一處成了最絕妙的搭配。

      “不愧是孟廚娘,手藝忒絕!風味絕佳!”

      昭寧長公主整個人精神抖擻起來,一小口一小口地咬著,試圖以此延長美食帶來的歡愉。待到最后一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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