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佑低著頭,他的背微曲,肩略挑,腳下成外八字,身姿和儀態已經跟平日里完全不同。在即將和袁青杞的第一次見面里,能不能成功瞞過她的雙眼,對未來的計劃至關重要,按理說他至少應該緊張,可真到此刻,心里卻十分的平靜,無波無瀾,猶如死水。
他忘記了徐佑,忘記了明玉山,忘記和袁氏曾有的婚約,現在的他,只是林通,一個無家可歸的流民,一個潛心修道的生!
二十三息之后,艙室的房門打開,宮一側身讓到旁邊,道:請!
徐佑悄悄的吸了口氣,讓宮一通過起伏的胸膛可以看到他平靜外表下遮掩的局促和不安,然后抬腳邁步,跨過了這道門!
錢塘觀生林通,拜見祭酒真人!
袁青杞身穿一襲月白色的交領衫裙,袖口衣襟和下擺沒有像士族女郎那樣綴著各色的緣飾,腰間系著皂帶,將腰身的盈盈勾勒出來,腳下是最普通不過的麻履,頭沒有像上次那樣梳成歸真髻,而是清爽利落的靈蛇髻,態濃意遠,肌理細膩,真可謂顧盼遺光彩,長嘯氣若蘭。
這一身裝扮簡單至極,別說跟士族門閥的女郎比,就是普通人家的女郎穿著也要更華美和精致些,可樸素中自見真趣,映襯著袁青杞那清麗無匹的容顏,反倒給人返璞歸真的圣潔感和儀式感。
徐佑只用眼角的余光掃了掃,雙手交疊額下,畢恭畢敬的跪地施禮。袁青杞端坐不動,審視徐佑了片刻,口吐妙音,道:林通,你可知罪?
徐佑身子一抖,又伏低了幾分,語帶茫然,道:弟子不知何罪!
袁青杞翻了翻案幾上的書,玉容不見喜怒,道:這是你作的經?
弟子早年曾在山中逢一野道人,睡夢里得授此經,不過事后便忘記了,直到數月前入了道門,受度師馬真人教誨,似乎喚醒了弟子靈智,這才重新記起此經,故而閑暇時寫就成冊!
徐佑和竺道安說是他的著作,那是故意氣竺道安,擺明了我要作偽經來詆毀佛門,你又能奈我何?但對其他人就不能這樣說了,必須假托神跡,才可名正順的將《老子化胡經》納入道藏正典。
原來如此!
袁青杞不置可否,道:明法寺竺上座觀此經而吐血,至今未曾蘇醒,顧府君的問牒已經給了我,要我解釋緣由。此事因你而起,你來教教我,該如何回復顧府君?
回稟祭酒,明法寺論衡,雙方自憑才辯,弟子絕無絲毫失禮之處,在場的萬余人皆可為證。至于竺上座,他挾連勝之威,存必勝之念,結果敗于弟子一無名小輩之手,心氣難免郁結難平,所以才吐血昏迷,與此經文何干?再者,就算竺道安觀此經而吐血,這《老子化胡經》乃我道門典籍,佛門如何想,是他們的事,又與我等何干?
袁青杞微微一笑,登時給這簡陋的艙室平
添了春色三分,道:宮一,聽到了嗎,據此回復顧允。
宮一躬身道:諾!她頓了頓,又望了徐佑一眼,猶豫道:要不要委婉些
不改一字,據此回告。
諾!
好了,起來吧,別跪著了!袁青杞神態舒和,儀態嫻雅,道:早前在錢塘斬蛟時,就是你出面以清河張揖的《廣雅》為辭,說服了那些圍觀的百姓,這才讓錢塘觀重現舊日香火。這個功勞,本想著等過段時間再賞你,沒想到才幾個月,你就又讓我刮目相看。
徐佑起身跪坐在蒲團上,雙手平放大腿側,腰背微躬,低垂著頭,道:祭酒斬蛟是真,弟子不過適逢其會,見那些愚民似有懷疑祭酒之意,一時義憤,這才斗膽妄語,祭酒不責罰弟子多事就是萬幸,豈敢再領賞賜?
斬蛟不過力氣活,會些武藝就能做到,可要讓百姓因而信奉我天師道,可不是區區武藝能夠做到的了。
袁青杞笑了笑,溫聲道:那,就要借助你的本事!
徐佑連忙叩,道:弟子不敢當祭酒盛贊
你自當得起,不用謙遜!我教向來有功必賞,有罪必罰,你立此不世之功,我會稟明天師,升你為揚州治的兩名正治之一!
啊?侍立旁邊,向來不動聲色的宮一滿臉錯愕,差點脫口驚呼而出。
徐佑猛然抬頭,眼眸里的狂喜之色仿佛潮水洶涌而出,聲音也微微顫抖,道:正治?這升遷太,恐不合教規
天師道傳承千百年,自有一整套升遷的制度,從生開始算起,每兩到三年會進行考績,若在中中以上,且無重大過錯,會酌情升任更高的職務。若按部就班,從生做到正治,至少得三十年時間。當然了,到了現在,各種規章制度早就形同虛設,執行起來沒有那么嚴謹,往往上位者一可決,連升三級都是常態。
可再怎么常態,那也是入道五年以上的老人,或立了大功,或攀附了后臺,從生到十將,再到五十將百五十將五百將,以一治祭酒的權限,最多也只能將心腹屬下越級升到靈官,因為再往上就是正治,必須經過鶴鳴山天師宮的確認才可任命。
教規也有可通融處,本無宗挑釁在前,逼迫甚急,我又受阻于半道,無法及時趕到。你有如此的膽略學識,解危難于倒懸,揚威名于敵陣,天師道豈會吝嗇一個道官的職位?袁青杞笑的云淡風輕,卻又不可捉摸,道:且安心,我舉薦的人,天師絕無駁回的道理。
徐佑不再假意推辭,感激涕零,道:弟子受祭酒厚恩,無以為報,今后愿甘附驥尾,赴湯蹈火,在所不辭!
接著袁青杞沒有再多說什么,勉勵了徐佑兩句,讓他先行退下。宮一送徐佑到外面,吩咐兩名部曲護送他回原先的艙室,然后關上房門,來到袁青杞身旁,道:祭酒,這個人城府很深,我看不透他!外之意,貿然升他做正治,怕是太過草率。
城府不深,也不會將竺道安氣的吐血。袁青杞淡然道:不過,城府之外,此人還有樣東西,是怎么遮也遮不住的。
什么?
野心!
袁青杞翻開老子化胡經,晶瑩如初剝春蔥的手指點了點紙上的字墨,道:揚州治,不是他想要待的地方。
宮一小嘴微張,眼里的驚詫再也忍不住,道:他他想上鶴鳴山?
袁青杞搖搖頭,道:不是他想不想,而是此經問世,必然盡得天師歡心,不出荀月,就會召林通到鶴鳴山覲見。賞他區區一個正治,其實算不得什么,只是提前示好的小手段罷了。像這等才辯縱橫之輩,正是我教奇缺之人,別忘了,那年太極殿的往事,可是天師心頭最大的隱痛!
可是祭酒也說,林通野心太大,若是升的這么快,會不會尾大不掉
袁青杞仿若深不見底的清泉的雙眸透著淡淡的譏嘲,道:你啊,還是看不懂這本《老子化胡經》的威力!此經一出,林通將成為佛門最大的死敵,他今生若想好好活著,就必須接受天師道的庇護,除此之外,再無他路。將來在天師心里,哪怕信不過你我,也會信得過林通!
她嫣然一笑,連宮一都看得呆了,道:這樣最好,我們在揚州做我們的事,林通就交給天師,由得他們和佛門去斗。
宮一也笑了起來,道:祭酒說的是,林通鋒芒畢露,肯定將天師和佛門都吸引過去,我們才好悄然行事!
袁青杞站了起來,高挑頎長的曼妙身姿,幾疑是九天仙女下了凡塵,裙裾翻飛,開合之間,修長筆直的玉腿若隱若現,慢慢踱到窗口,遙望白云變幻,道:哎,天師待我如女,總覺得對不住他!
祭酒一心為道門的將來謀劃,就算天師日后知曉,也會體諒祭酒苦心,定不會怪責的。
夕陽西落,紅光泛出湖面,倒影在窗楹外,袁青杞的俏臉隱在光亮之外的陰影里,透著難以述的堅毅神色,道:知我罪我,其惟春秋,顧不得那許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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