戴纓見他這般情狀,便知他的思緒早已神游物外,全然不在眼前的歌舞升平之上。
每每沉思公務,他的眉頭便會不自覺地微微蹙起,此刻正是如此。
而那蘇小小不知是不是因著陸銘章緊鎖的眉頭,以為自己招了他的不喜,心下一慌,指法驟然偏離,一個音符突兀地錯了位。
而這錯位的音符,引得陸銘章抬起頭,又往蘇小小面上不輕不重地掃了一眼。
好在曲調已近尾聲,這一小小的失誤,不是很懂音律之人,聽不出來,很快一曲罷,蘇小小退下。
接下來,便是女先說書。
再之后,到了雜耍百戲,先前蘇小小清歌曼妙、女先舌燦蓮花,雖則雅致,卻終究不及百戲雜耍的熱鬧來得直接痛快。
當那些吞刀吐火、套索登竿的藝人一上場,滿堂賓客的精神無不為之一振。
幻術師袍袖一抖,憑空抓出滿把彩蝶,引得女眷們輕呼,再有筋肉虬結的力士,相撲角力,步伐沉猛。
滿堂目光皆被吸引,歡聲雷動,誰也未留意的一處角落,一名抱著彩罐,看似尋常的雜耍藝人,眼中無半分笑意。
陸銘章坐于男席首位,目光淡淡地投于虛空,并未注意場上的精彩。
而后,抱著彩罐的雜耍藝人上場,只見他將手伸入罐中,正要來一出“百鳥朝鳳”。
然而變故陡生,其手法驟然一變,從罐中掏出的并非鳥雀,而是一把匕首。
那人目的明確,在眾人還未反應過來時,直直朝陸銘章的胸口精準無誤地刺去。
這一刺,只要入肉,陸銘章必死。
場上設有護衛,然而那人速度太過迅猛,去勢之疾,角度之刁,顯然是謀劃已久。
一直近身隨護陸銘章的長安,被撥到了戴纓身側,陸銘章這方全沒一點防備。
戴纓兩眼大睜,甚至來不及叫喊出口。
陸銘章眼看著那冒著寒光的匕首在眼前一點點放大,時間拉長,一切都慢了下來。
他甚至覺著自己的靈思從肉身抽離,成為一個旁觀者,冷眼看著自己被刺殺的過程,且看得十分清楚。
匕首沒入肉里,溫熱的血噴濺到臉上,然,這不是他的血。
護衛們一齊涌上,將那人制伏。
水榭眾人開始亂了,慌了,陸老夫人臉色慘白,抓著戴纓的手不放,接著反應過來,讓她去看看陸銘章是否安好。
戴纓穿過慌亂的眾人,穿過那些嘈雜的聲音,急急跑到陸銘章身邊。
眼前的一幕讓她無法動彈。
他的懷里抱著一女子,正是蘇小小,她嘴里不停地冒著血沫,胸口亦往外沽著血,淺色的薄衫被血洇染了一大片。
自陸銘章入場,蘇小小的目光便未曾真正離開過他,在所有人沒反應過來時,她沖到他身前替他擋下這絕命一刺。
“找大夫!”陸銘章朝下人大聲喝道。
蘇小小艱難地探出手,揪住陸銘章的衣袖:“陸相公……用命換你一眼,值得……”
說罷,她將看向陸銘章的目光緩緩移到戴纓身上,張了張嘴,聲音低不可聞,哪怕靠她最近的陸銘章也沒聽明白,她嘴里說的什么。
但戴纓聽清了,識出了她的口型。
她說:“他需要的是……將他從高處拉下來,回到塵間的……劫……”
“劫”字的尾音還在震顫,血氣散在微涼的空中,身體尚存一絲柔軟的溫度。
然而,那一雙凝向戴纓的眸子,卻在這句話之后,一點一點地,熄滅了所有的光彩,空洞,虛浮,徹底渙散,最后歸于死寂。
一場夜宴,死了一個青樓女,在權貴云集的京都城,激不起半點漣漪,根本無人在意。
這件事卻讓戴纓和陸銘章兩個品性截然相反的人,有了首次激烈的對撼。
彼邊寶寧殿……
“什么,死了!”趙映安怒問。
女官靜雨也沒料到,那女伎竟做得這樣絕,拿命去擋。
那日,她找上蘇小小,讓她在陸老夫人生辰宴那日進府獻唱,然后“適時”地替陸銘章擋下刺客一擊。
女子舍身相救,遠比英雄救美更易觸動人心,屆時,陸銘章感念恩情,必將她接入府中照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