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夏后的雨總帶著股黏膩的熱意,可這日清晨卻透著別樣的清爽。
寧晚霽剛把曬好的豆角收進竹籃,就見林如風扛著竹簍站在院門口,軍綠色褂子洗得越發透亮,袖口那個被她縫補過的洞眼,早被新換的補丁蓋得嚴實。
“后山的藍莓該熟了。”他撓著耳根笑,竹簍里墊著層干凈的棉布,“張嬸說前幾日見著紫瑩瑩的掛了滿枝,咱們去摘些回來?”
寧晚霽指尖還沾著晾曬時蹭的草屑,聞抬頭時,正撞見他眼里盛著的光。
自去年秋天在楓葉林里定了情,林如風總愛琢磨著帶她尋些新鮮物事,春日里挖的薺菜,暮春時摘的香椿,如今輪到盛夏的藍莓了。
“等我換件衣裳。”她轉身往屋里走,藍布褂子的衣角掃過門檻,帶起一陣輕快的風。
后山的路比去年秋日好走些,林如風在前頭開路,鐮刀時不時勾開擋路的枝椏。晨露打濕了草葉,沾在褲腳涼絲絲的,寧晚霽跟著他的腳印往上走,看他寬厚的肩膀在晨光里微微晃動,忽然想起他第一次遞蔥油餅時,指尖相觸那瞬間的滾燙。
“就在前頭那片坡。”林如風忽然停步,回頭朝她招手。
繞過一叢野薔薇,眼前果然鋪開片藍莓地。
矮矮的灌木叢綴滿果實,青的像玉珠,紫的像瑪瑙,熟透的黑紅果子上蒙著層薄薄的白霜,看著就教人眼饞。
寧晚霽剛要伸手去摘,被林如風輕輕拉住手腕。
“得這樣捻。”他掌心覆住她的手,拇指食指捏住果蒂輕輕一轉,飽滿的藍莓就落進掌心,
“要是硬拽,會把枝上的嫩芽帶下來,明年就結得少了。”
他的指腹帶著常年握鋤頭的薄繭,蹭過她的手背時有些癢。
寧晚霽低頭看著兩人交握的手心里躺著的藍莓,紫黑的果皮映著晨光,像顆小小的星辰。
“知道了。”她輕輕掙開手,指尖卻已染上果漿的清甜氣。
兩人分兩頭摘,竹簍漸漸鼓起來。林如風總愛往她這邊瞟,見她踮腳夠高處的果子,就悄悄繞過去把最紫的那串摘下來,塞進她手里的小竹籃。
寧晚霽假裝沒察覺,只在他轉身時,往他竹簍里丟幾顆更大的。
日頭爬到頭頂時,兩個竹簍都裝得半滿。林如風從背簍里摸出個軍用水壺,擰開蓋子遞過來:“歇會兒,喝點水。”
山泉水帶著股涼意,寧晚霽喝了兩口,忽然見他嘴角沾著點藍莓汁,像只偷嘴的松鼠。
她忍不住笑出聲,從布包里掏出塊手帕遞過去:“沾著東西了。”
林如風接過去胡亂擦了擦,反倒把果汁蹭得更開。
寧晚霽沒法子,只好踮起腳替他擦,指尖擦過他下頜時,感覺他喉結輕輕動了動。
山風穿過樹林,帶來遠處溪流的嘩嘩聲,兩人都沒說話,卻聽見彼此擂鼓似的心跳。
“夠做兩罐子醬了。”林如風先開了口,聲音有點啞,“回去教你做?我以前總做著吃。”
下山時,竹簍沉得壓肩。
林如風非要把兩個簍子都掛在自己肩上,寧晚霽搶不過,只好跟在他身后,看他脊梁微微弓著,卻走得穩穩當當。
路過溪邊時,他忽然停下:“洗洗果子吧,免得路上蹭壞了。”
溪水清得能看見水底的鵝卵石,藍莓倒進竹篩里,被水一沖越發透亮。
寧晚霽伸手去撈,冰涼的溪水漫過手腕,驚得她往回縮,卻被林如風攥住了手。
“別怕,不涼。”他的掌心滾燙,焐得她手心里的水珠都仿佛要化了。
回到知青點時,冷月凝正在院子里翻曬草藥,見他們提著滿簍藍莓回來,眼睛亮得像兩顆紫葡萄:
“好家伙,這得摘了多久?”
“摘了一上午呢。”寧晚霽把藍莓倒進大盆里,“打算做醬,你要不要來嘗嘗?”
“那敢情好。”
冷月凝湊過來,忽然撞了撞她的胳膊,“林如風對你可真上心,這后山的藍莓,以前請他摘他都懶得動。”
寧晚霽的臉頰有點熱,低頭去洗果子,卻見林如風正蹲在灶房門口劈柴,晨光落在他挺直的鼻梁上,把側臉的輪廓勾得格外分明。
做藍莓醬得用土灶慢慢熬。林如風把灶臺擦得干干凈凈,又搬來小板凳讓寧晚霽坐著,自己則蹲在灶前添柴。
藍莓撿去果蒂,撒上白糖拌勻,擱在一邊腌出汁水。
等糖化開了,倒進大鐵鍋里,小火慢慢攪。
“得不停攪,不然會糊底。”林如風往灶里添了根干柴,火苗舔著鍋底,映得他眉眼格外亮,“做醬得有耐心,火急了就熬不出那股子醇厚味。”
寧晚霽拿著長柄木勺慢慢攪,藍莓在鍋里咕嘟咕嘟冒著泡,紫紅色的汁液越來越濃稠,甜香混著果酸飄滿了整個灶房。
林如風湊過來看,被熱氣燙得縮了縮脖子,逗得寧晚霽直笑。
“小心燙。”她舀起一勺遞到他嘴邊,“嘗嘗看甜不甜?”
林如風張嘴接住,燙得直哈氣,卻還是含糊著說:“甜,正好。”
熬到汁水能掛住木勺,就算成了。林如風早準備好兩個玻璃罐,是他特意去供銷社換的,洗得干干凈凈晾在窗臺上。
寧晚霽把果醬小心地舀進去,紫紅色的醬體泛著油亮的光,看著就讓人歡喜。
“等涼透了蓋緊,能吃到來年開春。”林如風用干凈的布擦著罐口,“早上抹在玉米餅上,好吃得很。”
正說著,忽然聽見院門口有人喊。張嬸挎著個竹籃走進來,見著罐子里的藍莓醬,眼睛笑成了月牙:
“我就說今兒早上見著林老二往供銷社跑,原來是換罐子去了。”
她把竹籃往桌上一放,里面是幾個剛蒸好的白面饅頭:“剛蒸的,就著熱醬吃正好。”
林如風趕緊去拿碗筷,寧晚霽切開饅頭,挖了勺藍莓醬抹上去。
紫紅色的醬體滲進雪白的饅頭里,咬一口,甜酸的滋味混著麥香在嘴里化開,暖得人心頭發顫。
“好吃!”冷月凝吃得直咂嘴,“阿晚你這手藝,跟林嬸有得一拼了。”
張嬸笑著拍了拍寧晚霽的手:“我們如風有口福了。”話說完,意味深長地看了林如風一眼。
林如風的耳根紅得像熟透的藍莓,只顧著埋頭吃饅頭,卻悄悄把自己碗里的醬往寧晚霽那邊推了推。
下午林如風回去干活,寧晚霽把涼透的藍莓醬蓋好蓋子,放進柜子里。
冷月凝湊過來,指著罐子上貼著的紙條:“還寫上日期了?這么寶貝。”
“怕放久了忘了什么時候做的。”寧晚霽摸著紙條上自己寫的小字,忽然想起林如風劈柴時的側臉,心里像被醬抹過似的,又甜又軟。
過了幾日,寧晚霽去曬谷場幫忙,累得直不起腰。
剛坐在草垛上歇腳,就見林如風提著個布包走過來,左右看了看,把包往她手里塞。
“剛從家里拿的。”他的聲音壓得低低的,“我把饅頭切開,抹了醬蒸熱了,你趕緊吃。”
布包里裹著個粗瓷碗,掀開蓋子,白面饅頭被蒸得胖乎乎的,上面的藍莓醬融成了紫紅色的汁,香氣直往鼻子里鉆。
寧晚霽咬了一大口,甜酸的滋味漫開來,忽然看見林如風正看著她笑,眼里的光比頭頂的日頭還要暖。
“好吃嗎?”他問。
“好吃。”寧晚霽點點頭,忽然想起什么,從布包里掏出個小玻璃罐,“你帶回去點嘗嘗。”
林如風接過罐子,指尖碰到她的,又是一陣細微的麻癢。
他把罐子小心翼翼地放進懷里,像揣著件稀世珍寶。
曬谷場的風帶著麥香吹過來,寧晚霽看著他轉身離去的背影,忽然覺得,這日子就像熬藍莓醬,起初覺得漫長,可慢慢等,慢慢攪,總會熬出最醇厚的甜。
入秋時,最后一點藍莓醬吃完了。寧晚霽正對著空罐子發呆,林如風忽然從背后捂住她的眼睛:“猜猜我帶什么來了?”
他的掌心帶著泥土的氣息,寧晚霽笑著掙開:“肯定是好東西。”
眼前擺著個新的竹簍,里面鋪著棉布,放著幾顆圓滾滾的野栗子。林如風撓著頭笑:
“后山的栗子熟了,摘了些回來,給你煮著吃?”
寧晚霽看著他沾著草屑的褲腳,忽然想起那個摘藍莓的清晨。
山風、溪水、咕嘟冒泡的果醬,還有他眼里的光,都像這秋日的陽光,暖暖地鋪在心頭。
“好啊。”她拿起一顆栗子,在手里掂了掂,“不過這次,得教我怎么剝殼。”
林如風笑得更歡了,露出一口白牙:“沒問題,包教包會。”
灶房里很快飄起栗子的香味,寧晚霽看著林如風低頭剝栗子的側臉。
忽然覺得,這往后的日子,不管是摘藍莓還是剝栗子,只要身邊有他,就都是甜的。
秋日的陽光斜斜地穿過知青點的窗欞,在青磚地上投下斑駁的光影。
寧晚霽正對著那只空了的藍莓醬罐子出神,罐口還沾著點紫紅的痕跡,像極了林如風那日紅透的耳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