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收的日頭把曬谷場烤得發燙,寧晚霽用袖子擦了把汗,剛把一耙谷粒攤開,身后就傳來熟悉的腳步聲。
林如風扛著木锨站在谷堆旁,軍綠色褂子的領口敞開著,露出被汗水浸得發深的皮膚。
“聽說了?”他先開的口,木锨往地上頓了頓,震起一陣金粉似的谷糠。
寧晚霽直起身,用手背抹了把汗:“你是說劉歡檢討的事,全公社怕是都傳遍了。”
她昨天站在臺下,看劉歡在高臺上抖得像片落葉,心里的怨氣少了幾分。
她還覺得不夠,那樣對她的月月,結果就說個檢討真是不解氣。
林如風往她身邊挪了挪,風里飄來遠處打谷機的轟鳴聲。
“王干事今早還在辦公室念叨,說那兩口子把上海人的臉都丟盡了。”
他瞥了眼寧晚霽,見她手里的木耙慢下來,又補了句,“昨天你站那么近,沒被嚇到吧。”
“嚇什么。”寧晚霽微微低眸,眼角彎出兩道淺紋,
“倒是劉歡那聲尖叫,差點把曬谷場的麻雀都驚飛了。”
她想起當時林如風應該在拖拉機站檢修機器,怎么會知道自己站在哪兒,臉頰微微發燙,趕緊低頭扒拉谷粒,“你怎么知道我離得近。”
“聽村里的大嬸大媽說的。”
林如風的聲音有點不自然,他其實是特意繞去曬谷場看了眼,遠遠望見寧晚霽站在冷月凝旁邊,藍布衫的衣角被風吹得飄起來,像面小小的旗。
他那天下午修機器時總走神,總覺得該站在她旁邊才放心。
谷場那頭傳來婦女們的笑罵聲,有人喊著要分新打的小米。
寧晚霽應了一聲,剛要提籮筐,林如風已經搶先拎了起來:
“我去吧,你在這兒歇著。”
他的手指碰到籮筐把手時,不小心擦過她的指尖,兩個人都頓了下,又慌忙移開目光。
“不用,我自己來就行。”寧晚霽想搶回來,卻被他往后退了半步躲開。
“你昨天忙著跟著冷月凝蓋草簾,忙到后半夜吧。”
林如風的語氣不容分說,他昨晚去隊部送報表,看見知青點的人小屋還亮著燈。
窗紙上印著兩個彎腰捆草簾的影子,“這點力氣活,我來。”
寧晚霽沒再爭,看著他大步走向倉庫的背影,心里像被谷粒填滿似的,又沉又暖。
“寧知青,發什么愣呢。”
旁邊的張嬸用胳膊肘碰了碰她,擠著眼睛笑,“林老二對你可是上心得很,昨天還特意問我你愛吃新米還是陳米。”
寧晚霽的臉騰地紅了,剛要辯解。
林如風已經拎著半袋小米回來,額角的汗順著脖頸往下淌,在衣領里洇出深色的印子。
“給,新碾的,熬粥香。”他把米袋遞過來,手指有意無意地往旁邊偏了偏,沒敢再碰到她。
“謝了。”她把東西抱在懷里,小米的溫熱透過粗布袋子傳過來,暖得她心口發顫。
日頭爬到頭頂時,隊長喊著歇晌。
寧晚霽坐在谷堆旁的樹蔭下,拿出搪瓷缸剛要喝水,林如風遞過來個油紙包。
“張嬸給的紅薯干,說你上次說愛吃甜的。”他蹲在她對面,膝蓋幾乎碰到她的布鞋,說話時眼睛看著地上的谷粒,不敢抬起來。
油紙包里的紅薯干泛著琥珀色的光,甜香混著谷場的麥氣飄進鼻子里。
寧晚霽捏起一塊放進嘴里,軟糯的甜味在舌尖散開。
“林如風,”她輕聲開口,見他猛地抬頭,眼里還帶著點慌亂,忍不住笑了,“你昨天是不是特意去曬谷場了。”
他的耳朵紅了,抓了抓后腦勺:“我……我去看看谷堆有沒有被雨淋著。”
說完自己先笑了,這借口編得太糙,連風都吹不散心虛。
寧晚霽沒戳破,咬著紅薯干看著他。秋風卷著谷香吹過來,撩起他額前的碎發,露出飽滿的額頭。
她忽然覺得,這秋收的日頭再烈,有個人能陪著曬谷,倒也不算難熬。
“下午要揚場,你力氣大,可得多幫忙。”
她把紅薯干往他那邊推了推,聲音里帶著點自己都沒察覺的軟。
林如風趕緊抓了兩塊塞進嘴里,含糊著應:“成,你說咋干就咋干。”
他看著寧晚霽低頭笑的樣子,陽光落在她睫毛上,像撒了層金粉,心里忽然覺得,今年的秋收,比往年都要甜。
遠處的打谷機還在轟隆隆地轉,婦女們的笑聲混著孩童的吵鬧聲飄過來。
寧晚霽把紅薯干的油紙包折好放進兜里,抬頭時正對上林如風的目光,他趕緊移開視線,卻在轉身時,嘴角忍不住揚得老高。
谷場的金黃漫過腳邊,像片永遠也走不完的暖洋。
寧晚霽拿起木耙,看著林如風揮著木锨揚起的谷粒在陽光下劃出弧線,忽然覺得。
這鄉下的日子,好像真的在谷穗里,長出了點什么沉甸甸的盼頭。
午后的日頭斜斜地往西邊沉,曬谷場的影子被拉得老長。
寧晚霽站在風來的方向,手里握著把大掃帚,正把掃攏的谷殼往遠處推。
她的藍布衫已經被汗水浸透,貼在背上勾勒出纖細的輪廓,額前的碎發黏在皮膚上,被風一吹,微微發顫。
林如風揚了一陣,瞥見她時不時抬手揉腰,腳步也慢了些,便停下木锨喊她:
“過來歇會兒,揚場的風硬,站久了受不住。”
寧晚霽直起身,腰后傳來一陣酸脹,早上翻谷堆時彎腰太久,此刻像墜了塊鉛。
她往林如風那邊走,腳邊的谷粒硌得鞋底發響,像踩在滿地碎金上。
“你不累。”她看著他敞開的領口,那里的皮膚被曬得發紅,軍綠色褂子的肩頭已經磨出了毛邊。
“我皮糙肉厚。”林如風從褲兜里摸出塊皺巴巴的手帕遞過去,是塊洗得發白的粗布,邊角繡著朵歪歪扭扭的桃花,“擦擦汗,風里帶沙。”
這帕子是去年他去黑市買的,特別漂亮,他平時舍不得用,今天揣在兜里,原是想著她或許能用得上。
寧晚霽接過來,指尖觸到布面的粗糙紋理,心里忽然一動。
她低頭擦汗時,聞到帕子上混著皂角和陽光的味道,像曬透了的棉花。
“你買的。”她注意到那朵桃花,針腳雖歪,卻透著股認真勁兒。
“嗯,。”林如風撓撓頭,有點不好意思。
“倒是不丑。”寧晚霽把帕子疊好遞回去,指尖不小心碰到他的掌心,兩人都像被麥芒扎了下,猛地縮回手。
她看著他耳根泛起的紅,忽然想起張嬸早上的話,嘴角忍不住往上翹。
林如風把帕子胡亂塞回兜里,抓起木锨又揚了幾下,谷粒落在地上的聲音都比剛才急了些。
他偷眼看她,見她正低頭用掃帚劃拉谷粒,側臉的輪廓在陽光下顯得柔和,鼻尖上還沾著點谷糠,像只剛啄過米的雀兒。
日頭落進西山時,隊長喊著收工。婦女們挎著空籮筐往村里走,笑鬧聲像撒了把豆子,滾得滿地都是。
寧晚霽剛把掃帚靠在谷堆上,林如風已經把她的布包拎了過來,里面裝著她的搪瓷缸和那半袋新米。
“我送你回去。”他說得干脆,像在分配活兒。
“不用,知青點離這兒又不遠……”
“天黑得快,路上有溝。”
林如風打斷她,扛著木锨往場邊的小路走,腳步卻故意放慢了些,
“你昨天熬了半宿,今天又干了一天,走夜路不穩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