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少今晚要改掉。
“那是什么?”
萊昂-利維與謝爾比-懷特庭院完美復刻了羅馬帝國鼎盛時期的家居美學。高聳的大理石柱支撐起開闊的空間,地面鋪陳著精美的馬賽克鑲嵌畫,描繪著神話中的場景與奇異的生靈。四周壁龕里,陳列著形態各異的羅馬希臘化半身像,那些來自遙遠時代的面孔,在靜謐的燈光下顯得格外沉靜莊重,仿佛正默許著這對現代戀人在他們永恒的居所中穿梭漫步。
宥真的目光越過獨自一人孤零零站在那里的阿芙洛狄忒,因為她看上去太憂傷、太寂寞。又從酒神狄俄尼索斯環抱斯佩斯的雕像前劃過,因為斯佩斯被刻畫得太過嬌小,好似酒神的附屬品一般。她的視線在展廳內轉了一圈,最終落在了一塊大理石板上。
“大理石雙面浮雕。”韓易跟在宥真身后,走了過去,低聲讀著一旁的解說,“羅馬住宅與別墅的列柱中庭花園里常裝飾著此類大理石浮雕,其中一面以高浮雕技法刻有年輕酒神女祭司,與蓄須的西勒諾斯面具。”
“我喜歡這個。”宥真贊賞的眼神在兩位神話人物之間流連,“雕工精美,栩栩如生,感覺代表著一棟羅馬別墅的女主人和男主人。”
“確實很精美,保存得也很好。就是……”說到這里,韓易尷尬地咧了咧嘴,指著西勒諾斯的胡須下方,“就是這玩意兒有點煞風景。”
“那是牧羊人的拐杖!”眨巴兩下眼睛,反應過來的趙宥真打了一下韓易的手臂,羞嗔道。
“我也沒說那是別的呀。”
“誰知道你腦子里一天到晚都在想些什么東西。”
“想知道嗎?”
“不想,唔……”
“又要補妝了。”
用手背擦了擦已經沒有口紅的嘴唇,趙宥真頂著紅撲撲的臉蛋,站在169號展廳的門口,小聲嘟囔。
“暫時別補吧,我怕等會兒口紅給你用完了。”摟過宥真的肩頭,韓易笑著說道,“你發現沒,這幾個跟羅馬和希臘有關的展廳里面,好多秀恩愛的雕像,比如這個……”
“飾有斜倚夫婦的大理石石棺蓋。”
“這對夫婦被塑造成水與土的半神化身。男子袒露胸膛,手持長莖蘆葦,身旁匍匐著蜥蜴狀生物,與希臘化時期及羅馬時期的河神形象一脈相承。女子手持花環與兩束麥穗――這是大地女神忒勒斯的標志性象征。她腳邊有一只毛茸茸的長尾哺乳動物,背上馱著幼小的厄洛斯天使。盡管男子的面容被精細雕琢,其妻子的面部卻未完成,暗示丈夫先于妻子離世,而妻子去世后也……無人補刻她的肖像。”
趙宥真默念著一旁金屬銘牌上的說明,越往下讀,神情越是黯然。而韓易也是細心地發現了她微妙的表情變化,將她完全擁在了懷里。
“他們應該是沒有孩子吧。”趙宥真雙手環在韓易腰間,聲音悶悶的,“所以才沒有人把她的臉刻上去。”
“也有可能是戰亂,導致這個男人的妻子,跟他們的后代,不得不逃到別的地方去。”韓易給趙宥真指了指雕像的年份,“你看,公元220年,不正好是三世紀危機的時候嗎?她老公走了之后,連羅馬皇帝都保不住自己的命,帝國上下人心惶惶,這石雕可能就完不成了。”
“也許吧。”趙宥真吸吸鼻子,“反正你不準比我早死。”
“姐姐,我二十二,你二十一。”韓易調侃道,“聊這個會不會太早了點兒?”
“早點說好,免得你反悔。”
“這事兒還能由得我反悔的?”韓易哭笑不得,憐愛地用手戳了戳她的臉蛋,“放心吧,我一定鍛煉身體,保衛自己,爭取活到個八九十歲,比你就早走那么一點點,先到雅盧平原等你,幫你把去天堂的車票買好。”
“就知道說這種不吉利的話。”語氣硬梆梆,嘴角卻情不自禁地揚起了一道甜美的弧線,宥真眼珠轉了轉,答道,“不準聊雅盧平原,這個世界上就沒有這個東西。”
“怎么,這次不準備跟我探討探討生死輪回的理論啦?”
“不探討了……只想跟你一起好好活著。喂,干嘛呀,好好活著也……唔……”
就這樣,拖拖拉拉、膩膩歪歪、黏黏糊糊、羞羞臊臊的,韓易與趙宥真這對小情侶真正在空無一人的大都會博物館里漫無目的地徜徉了起來。他們從展出古希臘和古羅馬雕塑的萊昂-利維與謝爾比-懷特庭院,逛到陳列著古代非洲、美洲和大洋洲文物的邁克爾-c-洛克菲勒展廳,又在一樓莉拉-艾奇遜-華萊士展廳的當代藝術畫作里兜了一圈,發現沒有什么特別吸引他們的東西之后,就穿過卡羅爾和米爾頓-皮特里冠名贊助的歐洲雕塑長廊,從那里上了二樓。
一路上,二人走走停停,談天說地。由埃塞俄比亞北部修道院的《福音書》發散開來,聊到公元第一個千年強盛的阿克蘇姆王國。在亨利-r-克拉維斯展廳里意外發現了由代爾夫特頂尖陶坊仿制的青花瓷器,便開始討論十七世紀荷蘭乃至整個歐洲的中國熱。上了二樓,他們更是在歐洲繪畫展區里流連忘返,這里陳列著從1250年到1800年的諸多作品,涵蓋了從喬托到高更的眾多大師,而這正是歐洲藝術史最吸引他們的那550年。
驚嘆于卡拉瓦喬像素級還原的進展畫功,抒發著對倫勃朗光線運用技巧的共同欣賞,當然,也在不斷地思想碰撞中發掘著彼此之間那無傷大雅的審美差異――韓易喜歡文藝復興之前,歐洲中世紀裹滿金箔的木板蛋彩畫,認為它們真實還原了那個在蒙昧中前行的黑暗時代,有一種不加修飾的野性之美。而宥真卻對此不敢茍同,覺得文藝復興之前的歐洲繪畫技法太過呆板,主題也太過單調,比起同期世界其他地區的文明產物,相去甚遠。
這也許是讓兩個智性戀最舒服的約會方式。他們沉浸在由藝術、歷史與此刻濃烈情感共同釀造的、近乎不真實的甜蜜氛圍中。在這些靜默卻動人的歷史間,編織著屬于自己的當下。
因為,這種交流,于他們而,是最高效的調情,也是最深層次的確認。
智性戀對伴侶的需求,本質上,就是想要一個旗鼓相當的對手,和一個永不枯竭的靈感源泉。
“到了,宥真,就是這里。”
時針已經快要靠近“10”這個數字的時候,韓易與宥真終于到達了他們此行最重要的目的地――位于大都會博物館二層西北角,專供重要藝術品做臨時展出使用的999號展廳。
與樓下那些充滿歷史厚重感、被古典裝飾線條分割的空間截然不同,999號展廳呈現出一種極致的現代主義簡約與克制。展廳挑高驚人,近乎兩層樓的高度營造出一種空曠、崇高的氛圍,仿佛走進了一個由理性與光構筑的立方體教堂。四壁與天花板皆是純凈無瑕的啞光白色,地面則鋪著深灰色的致密石材,光潔如鏡,冷靜地倒映著上方的一切,進一步延展了空間的縱深感。
這里的照明設計堪稱精妙,不見傳統的射燈或吊燈,所有光源都被巧妙地隱藏在天花板的邊緣或懸浮的龍骨之中,形成均勻、柔和且無影的漫反射光。這種被博物館界稱為“博物館級光照”的處理,使得整個空間仿佛自身在微微發光,最大限度地消除了外界干擾,讓觀眾的視線可以毫無阻礙地聚焦于藝術品本身。
目前,999號展廳里掛滿了與卡拉瓦喬風格酷似的油畫作品。這是因為從2016年10月7日到2017年1月22日,這間由坎托-菲茨杰拉德的創始人,美國著名億萬富豪兼慈善家伯納德-杰拉德-坎托和艾莉絲-坎托夫婦冠名贊助的展廳里,正在舉辦一場名為《瓦倫丁-布洛涅:超越卡拉瓦喬》的臨時展覽。
這場展覽,由大都會博物館和盧浮宮博物館聯合舉辦,數個億萬富豪創立的基金會鼎力支持,其中包括美國赫斯特家族的威廉-魯道夫-赫斯特基金會,墨西哥阿朗戈家族的普拉西多-阿郎戈基金會,以及私募巨頭弗蘭克-e-理查德森的個人基金會。瓦倫丁-布洛涅被認為是卡拉瓦喬最偉大的法國追隨者,在卡拉瓦喬去世后的幾年里,他成為了新自然主義繪畫最具獨創性的主角之一。瓦倫丁現存于世的畫作約60幅,而目前在這里展出的,就有45幅。
“安托萬告訴我,大都會博物館向我們呈交的租賃提案里,有一個克里姆特藝術展的策劃。”
牽著趙宥真在展廳里漫步,韓易輕聲說道。
“目前大都會博物館藏有克里姆特的作品十三幅,加上我的那幅,就是十四幅。大都會說,如果我們愿意將畫作出借給他們,那么他們將聯合維也納的美景宮美術館,或者阿爾貝提納博物館,共同在紐約舉辦一場為期三個月的克里姆特藝術展,以《阿黛爾?布洛赫-鮑爾肖像二號》為主角。”
“那個時候,當人們走進這間展廳,第一個映入他們眼簾的,會是一面寬大的白墻,和我們的那幅畫。”
“就是這面墻了。”
韓易在正對入口的那面主墻前站定。它比展廳內的其他墻面更為寬闊、平整,仿佛一塊巨大的、未經雕琢的畫布,正靜默地等待著某件杰作的降臨。
“想象一下,把瓦倫丁的油畫給搬開,再把我們的克里姆特放上去。”
“icanseeit。”
趙宥真充分發揮想象力,將那幾幅瓦倫丁-布洛涅的油畫搬開,在腦海里制造了一片空無。
而這片空無,正迫切地渴望著被填滿,被那幅名為《阿黛爾?布洛赫-鮑爾肖像二號》的、閃耀著黃金光芒的曠世杰作所填滿。這片極致的簡約,仿佛就是為了反襯克里姆特那極致繁復與華美的筆觸而存在的。
“想象一下,”宥真喃喃自語,目光仿佛已經穿透了白色的墻面,看到了那幅傳世名畫未來懸掛于此的景象,“金色的阿黛爾,在這片光里……會多么耀眼。”
“是啊。”
韓易情不自禁地露出了一個笑容,那笑容里蘊含著躍然于紙面上的強烈自信,與無法說的成就感。
“等它真正懸掛在這里的那一天,你將會是那個為它揭……”
“不要。”
一聲清脆短促的拒絕之后,趙宥真向韓易的方向跨了一步,將熾熱無匹的情意印在了后者的唇上。
“謝謝你為我做的這一切,易。”
“謝謝你為了我,把這幅畫帶到大都會來。”
“我不知道我上輩子究竟做對了什么,這輩子才能遇到一個像你這樣的男人。”
趙宥真輕撫著韓易的臉頰,呢喃的聲音與迷離的眼神里,都無比明顯地閃耀著愛戀的光華。
“但這份好意,現在的我,還不夠強大,更消化不了。”
“易……”
“大都會博物館的那個董事席位,你應該交給其他人來坐。”
“為了你,也為了我。”
(本章完)_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