偏心注定他會虧欠其他皇子,可他是皇帝!
從前沒有哪樁事得意過,妻子不是他想要的、儲君不是他滿意的,事事要為國家江山百姓著想,而今私心一回,怎么全天下都要和他作對?
坐擁萬里河山的皇帝,怎么不能從心一次?
“他就是一顆小樹苗,長成什么模樣都是老臣修剪的,老臣希望他平安喜樂、也望子成龍,怕他官場吃苦受累,便打定主意在前頭為他鋪路、為他排除萬難,老臣想把天底下所有的好東西都送給他,想把世間災難都擋在外面……大抵天底下的父母都是這般心情。”
在場大臣無不是兒女成群,的確有所偏心,但愛子女、為子女憂慮的心一模一樣。
“老臣明白陛下想補償臨安郡王的心情,可陛下考慮過郡王殿下愿不愿意嗎?便是樹苗再小,也有成長為參天大樹的時候,總有老臣護不住而他必須獨當一面的時候。老臣希望兒子調回京都,留在京都,當個朝官,承歡膝下,前途更好,也更安全,但他不愿意,他想留在外省,能更好更直觀的為百姓辦事。老臣憂心,但是更欣慰――”
陳師道語氣真誠:“陛下,孩子永遠不會走在父母為他們安排的平坦的道路上,郡王殿下也不是孩子了,他比誰都清醒、出色,您應該更懂郡王殿下的脾氣,任性霸道,隨心所欲,但是進退有度知分寸、懂輕重,他會拿儲君一事和您賭氣嗎?如果他意在皇位,用得著等到現在嗎?用得著一再推拒嗎?不瞞陛下,我等亦想過輔佐郡王殿下掙個從龍之功,可是如果輔佐一個打心底里不愿意當皇帝的人,對大景江山、對百姓而,是好事嗎?”
元狩帝臉色鐵青,不愿意承認陳師道的話有道理。
趙伯雍亦是跪地,但他的勸諫不同于其他人,而是直白地表達他的私心:“郡王殿下登基,五郎必成犧牲品,或早或晚的事。臣亦是愛子之心,私情所縱,望陛下諒解。何況殿下和五郎感情甚篤,如果五郎死于后宮和朝堂的權力傾軋中,焉知殿下不會悲痛過度,病狂喪心?陛下當知曉,殿下重情重義,與當初的崔姑娘如出一轍,他不會背棄五郎。”
每個人都說得有理,從公從私,霍驚堂都不適合當皇帝,可元狩帝不信。
他就是偏執己見,就是一條道走到黑。
“臣虧欠五郎良多,若五郎受委屈,臣便是傾全族之力,哪怕填進我這條命,也會為他討個公道。”
話里的意思是一旦霍驚堂登基,后宮不能空、子嗣不能沒有,但他絕不能容忍朝臣逼迫趙白魚,寧可后宮空虛、天子絕后!
這是威脅!
當人臣子的,跑來威脅天子,簡直荒唐!
荒唐!
元狩帝怒斥趙伯雍等人,將他們都趕出文德殿。
可之后來覲見的人是康王,他自請去封地,想帶高都知一塊兒走。
康王輕聲說:“皇兄,霍家人骨子里都是既涼薄又深情,對心愛之人一往情深,偏心偏愛,對旁人則寡情薄意、鐵石心腸。先帝如此、您如此,我亦如此,子g倒比我們更像崔姑娘一些,沒那么涼薄,卻更重視情義,即使當了皇帝也不會娶妻納妾委屈趙白魚。便是皇兄您,這些年沒后悔過當初不曾反抗先帝賜婚嗎?皇兄捫心自問,若是崔姑娘還活著,您舍得她受委屈嗎?”
霍家人骨子里涼薄,女人和愛情在權利面前不堪一擊,說深情卻是一旦大權在握,便會為愛昏頭,一生只為一個人心動,十年二十年三十年后也不變。
如先帝、如元狩帝,為了皇位委屈甚至放棄心愛的女人,而當他們大權在握十年二十年后,排除萬難也要將萬千寵愛給予他們心愛之人。
康王沒野心,看得透徹,早早守著他的高都知便過了大半輩子,其實沒想過守身如玉、忠貞不屈,就是單純的除了他便不能是別人。
元狩帝雙目猩紅,不答反問:“你也想忤逆朕?”
康王心內嘆氣,拱手拜別:“陛下,做臣子時,我敬畏您,做兄弟時,我敬重您,無論如何,我都不會忤逆您的。”
元狩帝狠狠地闔上雙眼:“自請封地的事,朕不準,以后別再提。”
“陛下……”
“滾出去。”
康王無奈,只能離開,獨留元狩帝在文德殿里當一個孤家寡人。
西郊皇家別莊。
太后分別召見霍昭行、霍昭汶和霍驚堂,私底下同他們說了些體己話,最后告訴霍昭汶鄭貴妃的遺體所在。
霍昭汶磕頭道謝,而后離去,尋他母妃遺體去了。
霍昭行、霍驚堂和趙白魚還留在西郊別院,太后則是親自回趟皇宮,在她的小佛堂等皇帝過來。
慈明殿,小佛堂。
元狩帝就在門口恭敬地等太后上香完畢,扶住她的手到外頭的小廳堂坐下來,“太后怎么這么快從西郊回來?”
太后撥著佛珠:“老六剛沒了娘就被罰跪,被禁足西郊,皇帝不心疼兒子,哀家倒是心疼孫子。”
元狩帝:“他忤逆不孝,目無尊長,該受點懲罰。”
太后:“沒了娘的人還能鎮定自若才該罰。”
元狩帝皺眉:“太后今日是專程來問罪朕不成?”
太后直勾勾看向元狩帝:“皇帝還認我這個娘嗎?”
元狩帝臉色一變,低著頭、垂下眼,頗為恭敬說道:“哪有當兒子的不認娘的道理?朕是如來佛再世也不能不認您啊。”
太后:“如果認我這個娘,就別為難我的幾個孫子。”
元狩帝:“什么意思?”
太后:“另擇儲君,別為難子g,也別再虧欠其他幾個孩子了。”
元狩帝臉色陰沉,語氣轉冷:“母后,您也想站在兒子的對立面嗎?”
太后閉了閉眼,沉重嘆氣:“老大,你還想再虧欠多少人?崔清茹、昌平、霍驚堂、趙白魚、趙家人……還有先皇后、東宮,陪了你將近三十年的貴妃,還有老三老四老五和老六,雖說雷霆雨露俱是天恩,可人心都是肉長的,他們是你的臣子不假,但也是你的親朋知己,你的妻兒,你的侄孫外甥,都和你情非泛泛,都是活生生的、會痛會恨會愛的人,不是任你擺布的棋子。”
元狩帝內心煩悶到極點,因著對面人是他最尊敬的生母而竭力忍耐脾氣。
太后為他謀奪帝位,事后功成身退也不爭權,連疼愛的親女兒犯錯,怕他為難也不愿動用太后的權威和孝道逼迫他網開一面。
他始終記著太后多年的付出,即便天生尊崇父權也比不過他對生母的敬愛。
太后出面勸說,分量重得元狩帝不敢輕易駁斥。
“母后該明白,兒子為此籌謀三十年,從兒子得知子g的存在便決定大景皇帝的位子屬于他。”
“娘和你都虧欠崔清茹和子g,子g也的確優秀,那時他有野心,有意皇位,娘樂于成全你們的父子之情。可現在是子g不愿意了,他也不愿意為了皇位放棄趙白魚,大景皇后更不能是一個男人!”太后嘆氣,“你是不是疑惑娘從前不插手前朝大事,怎么這次突然出來說話?娘從前習慣以大局為重、江山為重,虧欠太多人,這些年怎么吃齋念佛也還不了欠下的債。許是佛經念多了,真修出個慈悲心來,便想事事求全,希望小輩們心想事成,不愿意再枉造殺孽。”
太后握住皇帝的手,苦口婆心:“娘老了,沉疴病體,能陪你的日子不多,此世唯一的牽掛除了你再無別的,娘真的不想看到你眾叛親離、孤家寡人的樣子。”
元狩帝動容:“母后定能長命百歲!”
太后笑得慈祥,望著元狩帝的目光和天下母親一樣的慈愛:“聽娘的勸,放手吧。兒孫自有兒孫福,你想給的東西不一定能讓子g快樂。如果茹娘還在世,必然支持子g的選擇。”
元狩帝咬牙道:“儲君關乎江山社稷,除了子g還有誰能擔此大任?”
太后:“老五不行,老六心灰意冷,還有小七小九小十三……我兒正當壯年,身強體健,肱骨朝臣才藻艷逸、學富五車,文能治國、武能安邦,何愁不能教養出一個仁厚而有治國之才的新君?”
元狩帝沉默不語。
太后瞧得出他在動搖,于是加了把柴火。
“娘知道你是為子g好,娘勸你看似是為孫輩們求圓滿,實則是偏私于你。娘不想看你們君臣不睦、父子不和,你偏心子g,對老六他們也不是毫無愛子之心。”
這話說到元狩帝心坎里去,對東宮老六他們,他的確表現冷血,不代表內心不歉疚,只是微乎其微,而今被太后刻意放大罷了。
“你是愛子之心,娘也是啊。”
元狩帝徹底動容,“兒不孝。”
“養兒一百歲,長憂九十九。”太后拍著元狩帝的胳膊:“你好好想想,別弄到最后無人歡喜。”
元狩帝妥協:“兒子會細細思量。”
如此,太后便滿意了。
一道口諭下來,霍驚堂等人得以離開西郊。
趙白魚前腳進郡王府,后腳就被大太監請進宮里,就在龍亭湖見垂釣中的元狩帝。
“微臣見過陛下。”
“坐。”元狩帝拍了怕身邊的位置,招呼趙白魚坐下來,漫不經心地問:“朕打算擬定子g為儲君,你怎么想?”
趙白魚:“陛下希望我以臣子的身份還是郡王妃的身份回答?”
元狩帝:“都說。”
趙白魚:“為臣,臣不認為霍驚堂能做個好皇帝。為妻,我不愿意他當皇帝。”
元狩帝:“子g在你心里便如此不堪?”
“恰恰相反。”趙白魚提出疑問:“陛下,您覺得大景眼下如何?百姓如何?”
“國泰民安,河清海晏,天下太平。”
“陛下,您覺得創業難還是守業難?”
元狩帝聞便知深淺,當即回頭看向趙白魚:“創業難,守業更難。”
“臣以為中興之業更難。恕臣直,圣祖乃創業垂統之君,躬行節儉,而陛下乃中興之君,尤多苦難,挽國于狂瀾,復國之輝煌,皆是雄才大略之輩,上才之君,而今四海皆定,繁榮昌盛,正是需要仁慈的守成之君維持其穩定太平的時候。陛下,您覺得霍驚堂適合做一個守成之君嗎?”
知子莫若父。
霍驚堂能當定鼎中興之君,唯獨做不好守成之君,他滿身血性戾氣,手腕鐵血,沒法做個仁慈治國的守成之君。
滿朝文武包括太后來勸說,沒一個像趙白魚這般直接戳中元狩帝的軟肋,也是深愛霍驚堂才能看透他的本質,于公于私都明白霍驚堂不適合當皇帝。
“我算是明白子g為何鐘情你一人了。”元狩帝猛地收起魚竿,魚在空中彈跳兩下,吞吃魚餌后便掙脫,跳回湖里。“你怨朕嗎?”
“不敢。”
“是不敢,不是沒有。”
趙白魚沉默片刻,坦然說道:“的確不怨,您沒有對不起我的地方。”
從未奢求過元狩帝的特殊對待,便不覺得他出于利益或私情的所作所為有哪里對不住他,認不清本分而向一個帝王索求對錯,實屬為難自己。
“知世故而不世故,歷圓滑而彌天真。趙白魚,你就這樣,別變了。朕倒是想看你們能走多久,子g是否會后悔他今日的選擇,朕還想看看……”
趙白魚等著下文,但元狩帝只揮了揮手讓他離開。
“那逆子怕你死在深宮,偷偷跟在后頭溜進來,正在龍亭湖外面等著,再不放你出去,怕會闖進來,惹朕不快。”
趙白魚輕咳兩聲:“臣告退。”
待他一走,元狩帝繼續盯著平靜的湖面,良久才輕聲呢喃一句:“朕和茹娘不得善終,便想看看你們能不能結出善果,從一而終。”
趙白魚還真瞧見大太監視死如歸地攔在霍驚堂面前,他剛走近,霍驚堂一抬眼叫看到他。
“小郎。”
大太監轉身,頓時松了口氣:“老奴見過趙大人。”
趙白魚笑了笑,“走吧。”
二人并肩出宮。
霍驚堂:“他沒為難你?”
趙白魚:“問了我一些話,就放棄立你為儲的打算,你在西郊這些時日都干什么了?”
霍驚堂便將輿情、朝臣和太后勸諫簡單敘述一遍:“先是我表態,然后是百姓輿情,不過動搖不了陛下。這時再上朝臣反對,其他人分量不夠,十叔、幾位宰相和陳太師口才了得,思維敏捷,能引經據典動搖陛下,讓他知道全天下除了他,沒人贊同我當這個儲君。最后請動大佛。”
“太后?”
“家宴那晚,你和我說了太后的態度,我就知道她會去勸陛下,也只有她能真正地勸動陛下。”
“要是陛下固執己見,誰的話都不聽,你怎么辦?”
“能怎么辦?帶你私奔!
趙白魚笑了,搖晃著身體撞向霍驚堂:“不正經。”
“……說老實話,想沒想過子嗣?”
“我要是有子嗣的執念,早在蠱毒還沒進四肢百骸時便留種了。”
“我想吃烤乳豬配雪泡酒。”
“你話題轉得有點快……天色還早,這會兒去能排上座。”
“那趕緊的吧。說句實話,我被召進宮做足心理準備,以為會賜我一杯毒酒――”
“話本看少點吧我的小趙大人,您冷靜聰敏的頭腦快被腐蝕了。”
“這完全是有可能發生的事,別有事沒事怪話本……我還沒說你偷藏的秘戲圖,別以為我不知道你是那些書鋪的常客,每月進新貨準有你購買的手筆,我就說怎么那么多花樣――霍驚堂,你別不吭聲,嘖,走慢點!”
宮道上,趙大人和臨安郡王的話題內容逐漸轉為不可描述,得虧左右都沒人,不然接下來的京都府該有新的艷情番了。
經過深思熟慮,元狩帝最終取消立儲,但追封崔清茹為后的大典照舊,霍驚堂大皇子的身份還是得恢復,他不能容忍自己兒子的名字掛在靖王族譜名下。
五皇子還留在京都府戶部辦差,六皇子求了定州當封地,重陽節后便啟程,如無意外怕是不會再回京都了。
在啟程前,他到文德殿求了道旨意,只有近親才知道他求元狩帝開恩,別讓貴妃遺體葬入妃陵。
雖于禮不合,元狩帝出于愧疚還是同意了請求。
如此一遭下來,萬事塵埃落定,只是儲君還得提上議程,元狩帝打算從幾個年紀小的皇子里挑選再教養,這次他打算讓三公九卿來教。
所有皇子一視同仁,屆時從中挑出最合適的一個立儲。
主意敲定,無人反對,元狩帝私下擬了旨意,指定趙白魚為皇子少師,日后立儲則為太子太師,輔佐儲君至登基為止。
那幫皇子年紀最小不到十歲,元狩帝至少還能在位十年,等儲君登基,作為太子太師的趙白魚肯定還得幫忙穩住朝局,皇帝必然不放人,真到能辭官的時候不得再等個二十年?
霍驚堂把來宣旨的太監趕出郡王府,認為元狩帝是故意添他的堵,無奈前陣子才逼得元狩帝低頭退了一大步,這下沒理由進宮去鬧,就是苦了他的小菩薩。
因此悶悶不樂,自個兒生悶氣,大清早先在院子里舞刀弄槍,火氣沒泄下來又跑進佛堂里敲半個時辰的木魚、抄了一個時辰的佛經,中途突然跑到趙白魚面前,直勾勾地看他。
趙白魚鎮定自若,該干嘛干嘛。
倒把來問科考題目的硯冰看得心里直發毛,見霍驚堂坐了一會兒,一語不發地走了,不由滿腹疑惑:“五郎,郡王爺這是遭什么刺激了?”
“吃了個悶虧,和自己生氣呢。”趙白魚笑得可樂,簡短幾句解答硯冰的疑惑,令其茅塞頓開后便拿起話本繼續看,正巧看到書里對主人公的評語,順口念了出來:“此生逍遙天休問,古來萬事東流水。”
陽光透過窗欞撒進屋里,投下窗外屋頂垂落下來的凌霄花花串,橙黃色的鈴鐺似的花兒隨風搖曳,一蕩一蕩,生機勃勃,嬌艷爛漫。
趙白魚伸著懶腰,鼻間既有花的芬芳、陽光的清新,亦有墨痕未干的書香味,吸入肺腑而心胸豁然開朗,不由眉眼彎彎地嘆道:
“一番春盡一番秋,世事多煩憂,及時行樂啊。”
作者有話要說:
全文完結啦~~~
番外還是挺長的,我覺得哈哈哈,我莫名的興奮,好怪。
ps:新君交由小魚來教導了惹,薪火相傳,生生不息。
圜丘:祭天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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