連續多日雇傭兩百工人,??整日在碼頭、水門和橋梁處徘徊,不需要做什么苦力活,??只稍盯著來來往往的漕船,??盤查是否交了商稅便可。
如果沒交商稅,則將人帶到稅務司漕運公使面前,交由他們登記,??當場敲著算盤計算應交稅收數目。
自趙白魚前幾日在碼頭鬧的那一出之后,府內商人聞之色變,紛紛暫停漕運,還是有人心存僥幸,??結果無一不被抓個正著。
府內商人聞風而人心惶惶,??他們的貨耽擱一日,??損失的錢財不可計數,看趙白魚這陣仗怕不是要和他們打持久戰。
他那破漕運衙門耗得起,??他們小本經營壓根耗不起!
于是隔三差五有人求見楊參謀,想通過他向戶部說明情況,他們交了六成的勝錢給戶部,沒道理戶部在這時當縮頭烏龜,戶部應該私下和稅務司漕運衙門商量,盡快解決此事才好。
但戶部始終沒動靜,楊參謀只說他們已經在想法子,??讓商人們稍安勿躁。
趙白魚是隔空和戶部斗法,戶部隱忍不發,沒回應不代表沒動靜。
他們是神仙人物,??穩坐泰山,目光長遠,??能決勝千里,可稅務副使是小人物,腰包耗不起。
連續支付七日的工人錢之后,稅務副使扛不住了。
他思來想去,決定求見趙白魚,可是趙白魚就是要他急,壓根不可能主動見面,稅務副使因此連郡王府的大門都沒敲開過。
他又想守株待兔,但趙白魚不來點卯,連個鬼影都見不著。
據楊參謀所說,御史臺已經參了趙白魚一折子,道他日日不到漕運衙門,實是玩忽職守。
結果朝中有大臣替趙白魚說話,說是人雖沒到衙門,但親身上陣,頂著寒風到水門碼頭多地辦差,可謂鞠躬盡瘁。
一遭你來我往的推拉下來后,元狩帝不痛不癢地斥責趙白魚壞了朝官點卯的規矩,但又夸他的確盡忠職守,告誡朝官有時候不必太墨守成規。
如此一番表態,面面俱到,無論哪方人的情緒都被照顧到,且無人受罰,此事迅速翻篇。
稅務副使得知結果,難受得大病一場,告假在家,還想借此躲過上差的‘先幫忙墊付’,結果硯冰帶著兩百多工人擠進他的宅院里,鬧得左鄰右舍怨聲載天,妻兒因此惱得回娘家。
苦不堪的稅務副使身子好轉些許,府內的商人就找到他訴苦。
“大人,您快想些法子,自打這位趙大人上任,咱們各家商號的貨已經停放將近一個月,實在是消耗不起。如果戶部不能盡快解決這件事,還恕我等投向漕運衙門,大不了補上那四成勝錢,總比血本無歸來得好。”
“那怎么成?”稅務副使脫口而出:“諸位和戶部關系密切,合作多年,難道還不了解戶部的本事?何況這一遭認輸,往后都得多交四成勝錢。便說云老板您,您家每年往返南詔得有三十來趟,每趟下來得多交近兩萬五白銀稅,這年復一年,可是筆不小的數目。”
那云老板聞也是心疼:“這不是眼下情狀艱難嗎?如果我等能看到點破局的希望,自然懂得怎么選擇。可是戶部瞧著沒什么動靜,我等心里實在沒底。”
稅務副使:“你們再撐多兩日,我同楊參謀商量。”
說曹操曹操到,楊參謀推開門說道:“渡口、水門等地已經打點好,今晚子時分別從四渠出發離開京都府。記住無論岸上何人阻撓,你們充耳不聞便是,揚帆起航不必停留,各個關卡守衛士兵會配合你們。”
聞,眾人喜上眉頭,各自回去打點好貨物和漕船,待時間一到,立即出發。
府內商人的行動都很隱秘,刻意防著牙行工人們,而工人們只在固定地點徘徊,自然沒發現這番動靜,但是瞞不過府內四處游蕩的浪子和游俠兒。
硯冰將此事告知趙白魚:“看架勢不小,果然熬不住!我這就找牙行召集更多人,今晚去抓大魚!”
頓了下,忽地想起塌房稅,硯冰有些憂心:“他們不會又有兩手準備,讓我們再次撲空吧。”
“上次七十條船就讓戶部損失至少十幾萬兩,加上這一個月下來沒有商稅入賬,損失太大,不可能還用塌房稅這招數。”趙白魚摩挲著佛珠若有所思:“府內的商人都動起來,今晚怕不是得有百來艘漕船出京。敢一下子豁出這么多漕船,怕是有備而來。”
旁聽的劉都監動了動嘴唇,想說些什么,心理猶豫片刻后還是選擇沉默。
趙白魚留意到他的臉色便問:“劉都監有話說?”
劉都監躊躇:“實不相瞞,在度支使兼任稅務使之前,還有一位路姓大人擔任過稅務使,主管漕運,不到半年就被擼下來。當時也如您這般大刀闊斧,可惜太過激進,被人逮著錯處貶出京去。他當時也雇人盯著水門、碼頭等地,那群商人逗了他幾天,某天夜里忽然召集數百艘漕船,紛紛揚帆起航,勢如破竹,而那位大人帶了大量人手追到碼頭、渡口處,無能為力地看著漕船遠去。”
硯冰覺得奇怪:“漕船出京必然經過水門等地,只稍關閘,或是放浮舟,攔住去路不就成了?”
劉都監面露無奈之色:“問題就在于此,水門、浮舟和橋梁等場務平日被喂飽,時常睜只眼閉只眼。當下大人您和戶部斗法,場務仿佛誰都不偏幫,就是等戶部上供。我估計已經被打點好,今晚無論誰去,場務都不會關閘放浮舟,而是當沒看見似的,大開方便之門。就算大人親自到場,也無分1身之術,只能看一個口子。”
劉都監:“其實大人能將那群人逼停漕運一個月已經是無人出其右了,之前那位路大人僅堅持八天,衙門里的公費便撐不住,到年底的奏銷又被故意卡住,以至于虧空嚴重,便被抓住這個把柄聯名參奏。”
硯冰慶幸:“還好這錢是叫勞副使出了。”
趙白魚深以為然:“勞副使勞苦功高。”
劉都監嘴角抽抽:“……”慣來囂張度日的勞副使身心遭受嚴重打擊,已然臥病在床多日,‘罪魁禍首’倒是先行感謝上了。
“漕船一旦揚帆,離開碼頭、渡口,出了水門,便是天高海闊,再無法阻攔。而牙行那幫工人雖然身強體健,到底血肉之軀,沒法和大船抗衡。”
趙白魚抿唇一笑:“也不是沒法子。牙行的掮客人脈廣闊,神通廣大,硯冰,你去找那位腰間別旱煙的老爺子問有沒有廢棄的船體和長鐵鏈,能不能在兩三個時辰之內,將廢棄船體拉到水門之外的渡口處。還有我要能橫渡四渠的長鐵鏈,如果沒有這么長的,能拼接起來也可以。”
“行。”硯冰疑惑:“不過要長鐵鏈做什么?”
趙白魚:“做簡易河鎖。”
劉都監和硯冰面面相覷,都不知河鎖為何物。
京都府七大水門城樓之上,火把明亮,士兵正色肅然,場務監官看著烏漆嘛黑的水面。
此時的西水門城樓之上,楊參謀和場務監官并肩而站。
場務監官討好地說:“大人請放心,這事兒不是第一次,弟兄們心里有數,保準漕船順順利利出京。”
楊參謀面無表情地盯視河面:“小心為上,那新來的趙大人不是善茬。
要記住我們綁在同一條船上,如果斗輸了,你們也沒錢掙。”
場務監官:“下官自然明白一榮俱榮、一損俱損的道理,您且安心,除非趙白魚親自到場,否則任何人敢來水門鬧事,便將這幫烏合之眾統統送進牢里!”
楊參謀露出個笑容,看到河面遠處出現一點亮光:“來了。”
場務監官趕緊揚起手來喝道:“都給老子警醒著點兒,打起萬分精神來!注意船到了――開門!”
水門大開,水聲嘩嘩,載滿貨物的漕船猶如長龍逐一逼近。
“快快快!”
短打衫的漢子在前頭擺手,大喊著后頭的人腳程再快一些,二十來個年輕力壯的漢子抱著鐵鎖狂奔,趕向水門之外的渡口。
“善于泅水者,上小船,帶鐵鏈橫渡渡口!”
同樣的情形發生在其余六個水門附近的渡口,其中蔡河下水門處,由那位腰間別旱煙的老漢帶人從他處拉來一艘爛船龍骨堵在水面中央,渡口兩岸的鐵鏈分別鎖在船頭和船尾處。
接著叫人乘坐小船,一字排開,堵在鐵鏈之后,安靜等待。
劉都監望著夜色,聽到遠處山林里傳來三兩聲寒鴉鳴叫,不覺心跳如擂鼓,忽聽前頭有人喊:“水門開了!有火光――看見船了!”
劉都監連忙沖到河岸,翹首遙望,瞥見一點火光后立即說:“快,點火把提醒對岸的人。”
他們這頭的火把一點燃,對岸也亮起火光回應。
此時西水門城樓上,親眼看著幾十艘漕船安全度過水門,駛向府內渡口,楊參謀緊張的心情得到緩解,只要平安過渡口就能揚帆遠航,即便趙白魚親自到場也無可奈何。
楊參謀死死盯著最前頭的船,于茫茫月色下隱約瞧見船帆落下,不禁露出笑容,但下一刻變故陡生,前頭亮起火光,橫渡河面,他瞬間心慌。
“怎么回事!”
船上所有人提心吊膽注意河面情況,直到船頭過水門、過城外的渡口,一眾商人高高吊起的心終于落下去。
“揚帆!”
笨重的船帆高高揚起,明顯感覺到漕船速度變快,然而前頭注意河況的船工瞇起眼,看見河面中間有一點亮光,多年經驗告訴他不對勁,連忙喊道:“有情況!”
船主心慌,過來一問:“什么情況?”
船工:“夜色昏暗,看不太清楚,放沖天1炮!”
船主:“快放!”
所謂沖天1炮也叫鉆天猴,點燃后朝著河面放出去便會爆炸,產生耀眼的火光,能幫助他們看清前面河況。
‘咻’地一聲脆響,沖天1炮在數十米遠的河面上方爆炸,火光耀眼,清晰地照映出一條巨大的爛船龍骨,爛船兩端系著不見頭尾的粗壯鐵索,而以漕船揚帆的速度恐怕不過片刻就會和爛船相撞,即便迅速打舵調轉方向也會被鐵索攔個趔趄,反使打頭陣的漕船變成后頭幾十艘漕船的阻礙。
船工面露懼色,歇斯底里:“撤帆!停船――停船!!”
剛揚起的船帆緊急收起,舵手逆向轉舵,幾名船工合力拋錨,即使行動如此迅速,龐大的船體還是撞向鐵索和爛船,發出‘砰’地巨響,后頭的漕船及時發現異樣也快速轉舵拋錨,河面頓時亂作一團。
船主撥開人跑到船頭:“這是什么?誰在河面拉起鐵索?去,快叫會泅水的人去尋鐵索源頭,把鐵索解開!”
話音一落,身旁的船工直勾勾盯著前方,抬起手指指過去說道:“東家,您看那是什么?”
船主不耐煩地看去,卻見明亮的火把從河面中間逐一亮起,照亮烏黑的河面,也照亮距離鐵索五六米遠、一字排開的小船,每條船上站著兩三個成年漢子,每艘船上都有人拿著火把,中間小船上站著一個面孔頗為熟悉的人。
那人抬頭看來,揚聲喊道:“云老板,別來無恙!”
船主即經常往返南詔運貨的云老板見到來人,頓時臉色蒼白,呆若木雞。
船工疑惑,這是什么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