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廣利起初還想為自己分辯幾句,??講講道理的。倒不是說把自己身上的罪責推得干干凈凈,而是說事情發展到這一步,陛下你自己難道就真的問心無愧嗎?就算錯有十分,??臣占據了九分,您這個唆使者占了一分,這不過分吧?可是皇帝才不想聽他羅里吧嗦的審判自己!他媽的李廣利你算老幾,??你也配審判朕?!別說朕根本沒錯,就算有錯,??又能怎樣?!你要高高在上的寬恕朕,??還是打算組織人手審判朕,??然后判處個幾年有期徒刑?!當裁決和審判這兩項權柄同時執掌在一個人手里的時候,任你如何巧舌如簧,其實都是沒用的。李廣利近乎悲哀的意識到了這一點,所以他閉上了嘴。什么都不說,等待來自皇帝的最終裁決。而彼時彼刻,??被“攛掇自己和舅舅行巫蠱的那個門客其實是父親的人”這個消息炸蒙了的八皇子終于緩過神來了。一直以來,??他心里邊兒都是很自傲的。因為在他的認知里,??他是父皇毫無疑問的最喜歡的兒子。父皇表現的也是如此。大哥,??不過是因為占據了長子的名分,又出生在父皇長久無子的特殊時期,所以才得以坐上儲君之位。你看父皇動輒罵他幾句,??使人申斥,??而對我,??可一直都是和顏悅色的。大哥都不過如此,九弟就更別說了。他純粹是走了狗屎運,陰差陽錯之下救了父皇,才能得到如今的愛幸罷了!我母親乃是父皇最喜歡的寵妃,??死后甚至是以皇后之禮下葬的,可見在父皇心里,她其實跟皇后沒什么區別――你看大哥是皇后生的,我也是皇后生的,既然如此,很容易就能夠類推出來,我跟大哥所差別的,其實只是一個齒序罷了。可是今晚他所接受到的訊息,徹底的推翻了他先前十幾年來根深蒂固的認知。父皇……怎么會這么對我?!“父,父皇,”八皇子跌坐在地上,那雙美麗的眼睛里盛滿了破碎的痛苦:“您是故意,故意想看到我和大哥自相殘殺嗎?”皇帝因這句話而深感憤怒,又因為那雙眼睛而想起了故人:“故意叫你們自相殘殺?你是在指責朕不愛惜骨肉嗎?你怎么不想想,同樣是被試探,為什么你大哥毫發無損,你們卻淪落到了今時今日的下場?!”他冷冷的覷著這個被自己寵愛了多年的兒子,眼底再沒有絲毫溫情:“你母親是多么靈慧美好的女子,向來恭謹守禮,舉止有度,沒想到居然生出了你這樣愚不可及的兒子,上天造物果真是叫人失望!”八皇子被刺痛了。我是什么?我算什么?一件失敗的工具,一件評價為殘次品的器物嗎?!理想和現實的殘酷反差,叫他不由得控訴出聲:“陛下,難道不是您把我推到這個深淵里來的嗎?!”他叫屈道:“您假裝寵愛我,將我帶到懸崖邊上,然后在我背后發力去推――如今我真的跌下來了,您又指責我為什么不當心來自身后的黑手,自顧自摔下去?您太不公平了!”皇帝根本懶得一對一的跟他駁斥。他只能聽見自己想聽見的:“朕假裝寵愛你?你這沒心肝的東西,枉顧君父大恩!”他失
望不已:“這些年我待你如何,別人不知道,難道你也不知道?地方進貢的東西,朕之后,你可以第一個挑,諸王之中,朕也獨獨對你百般優容,在你心里,這所有的恩情居然都是假的?!”八皇子以手撐地,站起身來,含恨將隱忍了數年的委屈發泄了出來:“那不是因為您想拉我當靶子,跟大哥打對臺嗎?不如此厚待我,怎么叫朝臣對我下注,又怎么叫我跟大哥敵對?!”皇帝聽得瞠目結舌,臉上不平之色較之八皇子更甚:“不識好歹的東西,朕一番好意,你竟如此怨懟!”他勃然大怒:“宮中有皇子十數人,朕為什么不選別人跟皇太子打對臺,獨獨選你?還不是因為在意你!”八皇子:“……”八皇子遭遇到了和舅父李廣利相同的困境。即本人和皇帝持有兩套完全不同的價值觀,且完全無法兼容。更悲哀的是,他們根本沒有還手的能力,分分鐘就會被皇帝打翻在地,然后粗暴的將他的那一套價值觀燒紅,烙鐵似的強行燙在他們臉上,躊躇滿志的大喊:“朕永遠都是對的,不贊同朕的人通通去死!”八皇子無法再開口了。而皇帝想說的卻還有很多,繼大聲指責李廣利之后,他開始大聲指責八皇子:“身為幼弟,你居然膽敢以巫蠱構陷長兄,而作為兄長,你同樣處處為難你的幼弟――你難道不知道,小九是朕的救命恩人嗎?!”“看看你大哥是怎么做的,再看看你又是怎么做的,殊無孝悌之義,有豺狼虎豹之心!”“還有今日!”皇帝目光冰冷的掃了一眼李廣利,又去看八皇子:“李廣利縱然有萬般不是,到底也是你的舅父,他如今這番大逆不道的籌謀,又是為了哪個?而你,卻是一心只求保全自身,卻置他于死地而不顧!”“在內宮之中,你不孝父親,不敬兄長,欺凌幼弟,也罷,就算我們與你不甚親近,便也是了,可李廣利是你嫡親的舅父,你竟也能冷眼旁觀他受滅族之罪,急于洗白自身?難為你做得出來!”到最后,語氣中已經是殺機畢露。八皇子從這番極致絕情的辭中感知到了幾分不詳,先前梗著的脖子,便因此軟了幾分。他怯怯的叫了聲:“父皇,兒子……”皇帝卻是“哈”的嗤笑一聲,斜睨著他,意味深長道:“如今怎么不喚朕‘陛下’了?是害怕了嗎,想要以此喚醒朕的慈父之心?”八皇子撲通一聲跪倒在地,垂淚不語。皇帝森森道:“晚了!朕的心已經被你這個無父無君的混賬傷透了!”說罷,馬上揮袖道:“傳令,皇八子協海西侯李廣利、澎侯劉屈印12逡率拐囈淠蹦媯暈墜浦貅收蚓希拾俗羽簿拼退潰咦澹。。話音落地,殿中幾人臉上盡皆失了顏色。八皇子什么都顧不得了,膝行上前,求饒道:“父皇――”皇帝看也不看他們,手扶佩劍,頭也不回的走了。出了此地,便使人去傳御攆:“走,瞧瞧皇太子去。”……劉徹這會兒尚且沒有歇下。他還在等。等老父親過來向他訴苦。嗯,訴苦。李廣利覺得委屈,八皇子覺得委屈,皇帝也覺得自己委屈……劉進也
沒有睡,殿中沒有侍從,他便擔當了內侍的職責,隔三差五的去挑一挑燈芯,在這風雨欲來的寧靜夜晚里,隔三差五的同父親說幾句話。終于有人來稟,道是皇帝過來了。劉進若有所思的看一眼父親,緊隨其后走出寢殿,與之一道去迎天子。而此時此刻,皇帝早不復在大殿之上憤怒指責別人的情況。他看起來有些落寞,野心勃勃的外表被剝去,真正的開始像一個老人了。皇帝委屈的跟兒子控訴:“我對李廣利不好嗎?”“他立了一分功勞,我給他十分回報,冠軍侯初次大勝,都沒能得到八千戶封邑,可他卻得到了,他不應該感恩戴德,不應該感激涕零嗎?!”劉徹坐在旁邊,一邊聽,一邊示意兒子給他祖父斟酒,同時還要回應他:“感念君上的厚賜,這是人臣的本分啊,若不如此,只能說明李廣利居心叵測,非漢臣也!”“沒錯兒,是這樣的!”皇帝憤怒的附和道:“李廣利不思感恩也就罷了,居然還敢結黨營私,反咬儲君一口,他想干什么?想做伊尹,行廢立之事嗎?真該死啊!”將杯中酒一飲而盡。劉徹點頭道:“不錯,這是他自取死路!”皇帝又委屈的跟兒子控訴:“我對李廣利不好嗎?我甚至于連他豢養門客都睜一只眼閉一只眼的放過去了啊,可他怎么都不想想,魏大將軍跟冠軍侯都沒做的事情,他配做嗎?配嗎?!”劉徹斷然道:“他不配!”“沒錯兒,他不配!”皇帝拍著桌子道:“可恨他居然知法犯法,故意裝糊涂,打量著朕好糊弄!”劉徹冷哼一聲:“他這是自找死路,與人無尤!”皇帝深以為然的點頭:“正是如此!”再度將杯中酒一飲而盡。然后再度愁苦的同兒子控訴:“小八,我對他不好嗎?他跟進兒一樣,從小就養在我身邊啊,沒想到居然養出了一只背棄君父的豺狼!”皇帝憤憤道:“他居然說我不在乎他,寵愛他都是裝的,是為了給你拉一個對手出來,我承認,我是有一些這樣的想法……”劉徹冷笑一聲,馬上接了下去:“可即便如此,他難道沒有從中受益嗎?!”皇帝酒逢知己,馬上道:“是吧?!我為什么不扶持別人,偏扶持他?還不是因為疼愛他!”劉徹下了定論:“不識好歹,枉顧父親的一番恩情!”“沒錯兒,”皇帝磨著牙,憤憤道:“不知好歹的東西!”站在一邊兒倒酒兼旁聽的劉進:“……”皇帝又飲了一口酒,忽的黯然起來,神傷不已:“就在方才,我下令賜死了小八,他畢竟是我的兒子,眼看著他長大的啊,為什么,為什么他要背棄我,為什么要逼我至此,讓我背上殺子的惡名……”劉徹感同身受的嘆了口氣:“做父親的,哪有不疼愛親生骨肉的?倘若真的走到了那一步,沒有人會比下命令的父親心里更痛苦了。”皇帝被觸動到了,抬起頭來,動容的看著兒子。“是啊,真是叫人痛心……”劉徹神色唏噓的拍了拍他的肩膀,惺惺相惜道:“世道如此,多情的人總容易被辜負。”再瞅一眼旁邊呆滯.jpg的兒子,不滿道:“愣著做什么?倒酒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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