駿馬自山巔飛馳而下,??迅疾如同流星。速度達到一定程度的時候,連帶著耳邊的風聲都變得尖銳起來。皇帝饒是沉迷于這種極端迫近瘋狂的快感,也下意識的留了幾分心神摟住自己身前那小子。然而劉徹表現的可比他自在多了,??“蕪湖~”一聲,??繼而快活的放聲大叫。皇帝驚詫于他的大膽,??興奮于此時的飛馬,??也欣然于兒子肖父,??幾種情緒雜糅在心口,??終于在那呼嘯的疾風之中哈哈大笑起來。上山的時候耗費了兩刻鐘不止,??下山卻連半刻鐘都沒用上。待到驚慌失措的羽林衛們匆忙追趕下來的時候,便見皇帝的那匹坐騎隨意的被丟在一邊兒,連韁繩都沒拴――不過看那匹馬直喘氣的樣子和馬蹄的磨損程度,??這會兒即將讓它跑,??只怕它也未必肯了。皇長子好端端的站在御道一邊兒,皇帝眼眸明亮,滿面興奮,毫無形象的席地而坐,兩手用力的搓著兒子的耳朵:“你小子真不錯啊,??有你爹的風范,啊哈哈哈哈!”劉徹艱難的往后仰了仰頭。皇帝一把拽住他的衣襟,把人給拉回來了:“臭小子,??還敢躲!”又在他耳朵上狠狠揉了一把。同行的羽林衛將軍只覺得一顆心總算是回到了肚子里,??這時候才后知后覺的發現后背衣衫都已經被冷汗濕透。“陛下!”他摘掉頭頂的帽子,??到皇帝面前去,鄭重的行大禮拜道:“您身為劉氏子孫,來到霸陵之上,難道不知道當年絲公勸阻太宗孝文皇帝的舊事嗎?!”“昔年太宗孝文皇帝生出此心的時候,??畢竟已經冊立了太子,且彼時先帝也正在宮中,而今時今日,皇太子卻與您同乘一騎,倘若有萬一之事,臣等死不足惜,這天下又該如何呢?”“而來日您到了地府,又何以見高廟與太宗孝文皇帝和先帝?!”皇帝臉上的神情淡去,一手拉著兒子,先同他解釋:“袁盎字絲,絲公是對他的敬稱。”然后才沉下臉去,問面前的羽林衛將軍:“身為臣子,卻用太宗孝文皇帝的名義來逼迫主上,這是臣子該做的事情嗎?”那羽林衛將軍說是將軍,然而這名號用在他身上,不過是一個通俗的稱呼――皇帝出行的次數實在太多了,不可能隨時隨地都找真正的羽林衛大將軍同行,而是將羽林衛編成隊伍的形式,由不同的羽林衛郎官來統帥。今日當值的這位將軍還很年輕,不過及冠之年的樣子,然而性情卻很堅韌沉穩,即便此時皇帝已經因他的指責而面露慍色,也仍舊沒有絲毫的動搖。“陛下,”他抬起頭來,露出那張年輕的面孔,也讓人看見他眼眸里因為強烈的急迫和擔憂而涌現出的淚意:“倘若臣子不能在主上犯錯的時候及時進糾正,這樣的人,怎么敢說是主上的臣子啊?”他重又頓首:“即便您要懲處于我,我也要說――這樣的事情,不能再發生了,陛下!”皇帝定定的看了他幾瞬,道:“你叫什么名字?”那年輕將軍道:“蘇武。”皇帝“噢”了一聲:“代郡太守蘇建……”蘇武語氣恭敬幾分:“正是家中大人。”皇帝點點頭,忽的問兒子:“據兒,你覺得此人該當如何處置?”劉徹到蘇武面前去,端詳他幾眼,回頭向皇帝道:“讓蘇侍郎到東宮,到我的身邊來,做太子家令吧。儲君的身邊,應該有這樣耿介忠直的人,才不會行差踏錯。”一語落地,眾人皆驚。太子家令――顧名思義,便是
執掌東宮的一切大小事務,上至湯沐邑,下至飲食坐騎,是個丟到朝堂之上能夠被朝臣們搶破頭的美差。原因無他,遵從本朝官制,儲君所在的東宮仿照前朝,組建起一套可以調用的官僚體系,而太子家令所對應的,便是外朝的丞相。來日宮車晏駕,太子登基,不出十年,太子家令必為丞相!天子既立了儲君,朝中便有諸多臣工瞧上了這個位置,活動關系,想要求取這個職位,只是卻沒想到,皇太子殿下居然選中了一個才二十出頭的年輕人擔此重任?皇帝聞也有些詫異:“你覺得,朕不該治他的罪嗎?”劉徹不易察覺的撇了撇嘴。心說:“爹,你又不是小孩兒,這么點事兒難道還需要我長篇大論的給你講講道理?真幼稚!”皇帝:“……”皇帝只當做沒聽見這小王八蛋心里邊的嘀咕,臉上微微帶了點疑惑,又一次開口:“怎么不說話?”劉徹答非所問道:“我聽母后說過,父皇讀書的時候,念兩遍就能將全文背誦下來,這樣聰慧善記的您,怎么會記不住羽林衛郎官的名字?”還不是因為愛我!覺得這是個可造之材,所以想把他塞到我身邊來!嘿嘿!皇帝聽到這兒,臉上強裝出來的薄慍便再也掛不住了,冷哼一聲,目光狠狠刮他一下,卻向蘇武道:“皇太子的話,你都聽到了?”蘇武怔了一下,身邊人急急地出聲提醒,他才回神:“是……”又聽皇帝道:“那么,你可愿意去侍奉太子,做太子家令?”這話說完他就回過味兒來了,跟兒子說:“他也太年輕了點吧――”原本皇帝只打算叫蘇武去皇太子身邊侍從,沒打算給他這么高的殊榮的。蘇武聞,也忙辭謝:“臣年紀尚輕,經驗不足,豈敢擔當重任?”然而劉徹壓根沒看他,輕輕巧巧的用一句話把皇帝堵了回去:“冠軍侯領軍出征的時候,年方幾何?”皇帝神色為之一變,默然無語。蘇武卻是誠惶誠恐,忙不迭道:“臣豈敢與冠軍侯相較?”馬上就要推辭。劉徹卻斷然道:“不必多,這事兒就這么定了!覆水難收,儲君的許諾,難道還不如一灘水嗎?!”他雖然年紀尚小,但辭之間,眉宇上下,也已經有了儲君的威儀和氣度。蘇武聽得一凜,忙行禮道:“是!”……飆馬下山的確爽,代價就是皇帝那匹價值千金的駿馬傷了馬蹄,估計得修養一段世間了。好在羽林衛一人雙騎,很輕松就能勻出來一匹新馬叫皇帝和儲君二人騎行。有了先前的暢快和釋放,皇帝這回安分了許多,兼之對兒子方才的表現很滿意,便只騎馬慢行,父子二人閑閑的說著話,往建章宮方向去了。原本今日發生的這場風波,會就此悄無聲息的消弭掉,然而計劃永遠也趕不上變化。抵達建章宮之后,爺倆便一塊兒去看斗狗了,完事兒還興高采烈的爬大象背上去轉了幾圈兒,溜溜達達的玩了一大圈,終于往偏殿去用飯。結果飯都沒吃完,劉徹的臉色就變了,腸胃一陣翻涌,“哇”的一聲全都吐了出來。殿中眾人有一個算一個,見狀全都變了臉色,下意識以為飯菜有毒。皇帝嚇壞了。他離得近,頭一個沖上前去,一邊使羽林衛封鎖偏殿,一邊令人去傳太醫。蘇武匆忙使人去拿膳房的人,連同送菜的、傳菜的,乃至于剛才試菜的,一個都跑不掉!這邊剛安排完,皇帝就綠著臉色把剛吃下
去沒多久的東西給吐出來了。這下子,天是真的塌了。蘇武升任太子家令,論品階,是一干侍從當中最高的,事關重大,他不敢擅作主張,詢問過皇帝的意思之后,使人去傳皇后和丞相乃至于幾位被皇帝點到的重臣前來。魏大將軍和冠軍侯赫然在列。皇后聽聞建章宮有變,心臟都提到了嗓子眼兒,皇帝還在其次,她的兒子還在那兒呢!匆忙乘坐馬車前往建章宮,一路上催了又催。待到進了宮門,便見外甥冠軍侯早早守候在外,見到她之后,快步近前,低聲道:“姨母且寬心,陛下與皇太子殿下并無大礙。”皇后心緒微松。又聽冠軍侯道:“宗正劉棄、丞相公孫弘、御史大夫張湯已經到了,舅舅也在里邊。”皇后微微頷首,迅速意識到了自己該以什么樣的姿態入內。武安侯(田`)之后,本朝不復設置太尉,而以大將軍為武官之首,現下三公已至,宗正也在此處,前朝的事情,便無需她這個皇后來出面了。如先前數年一般,做一個溫順的泥塑木偶就很妥帖。皇后沒有放慢步子。她有必要叫皇帝知道,自己這個妻子是很關系、很在乎他的健康的。與此同時,又輕聲問外甥:“陛下跟據兒到底是怎么了?我先前匆忙趕來,聽說好像是中毒了?羽林衛可查出了什么?”冠軍侯:“……”這個向來直爽的年輕人少見的語滯起來。皇后有些詫異:“還沒有查出來?”冠軍侯眼底飛快的閃過一抹笑意,左右看看,壓著聲音,小聲說:“您進去之后就別提這事兒啦!”“起初都以為是中毒了,叫太醫來瞧,說是他們爺倆飛馬下山的時候笑的笑,叫的叫,灌了一肚子風的緣故――小據兒這會兒已經拉的虛脫了,陛下……也差不多。”皇后:“……”欲又止。匆忙到了那邊兒,就見皇帝病懨懨的歪在塌上,臉色蠟黃,搭在塌上的腿不時的抽搐一下。她的弟弟魏大將軍沉著臉立在一側,宗正劉棄、丞相公孫弘,乃至于御史大夫張湯俱是滿面憂慮,神情關切。劉徹剛才喝了點藥,這會兒已經睡下了,以至于明明是兩個人締造的困境,最后卻只有皇帝一個人清醒著面對。好消息,沒有人說話。皇后向來規行矩步,從不干涉自己的行徑。公孫弘是只老狐貍,向來唯自己馬首是瞻。張湯也很會投自己所好。魏大將軍更時刻謹記著自己的外戚身份,謹慎行。而冠軍侯……這個刺兒頭才賊呢!壞消息,都他媽沒少在心里說!皇后(憂心忡忡臉):笑死,飆馬灌進去一肚子風,把自己拉成這樣!劉賜(憂心忡忡臉):笑死,飆馬灌進去一肚子風,把自己拉成這樣!公孫弘(憂心忡忡臉):笑死,飆馬灌進去一肚子風,把自己拉成這樣!張湯(憂心忡忡臉):雖然好笑但還是要偽裝成很關心的樣子。冠軍侯(憂心忡忡臉):雖然好笑但還是要偽裝成很關心的樣子。魏大將軍(憂心忡忡臉):據兒一直都很乖很懂事的,叫陛下帶了一天,就變成這樣了……皇帝深吸口氣,想要罵人,又因為拉的虛脫,以至于沒什么力氣罵。環視一周。陰著臉不說話。面前站著一群憂心忡忡看著他,不時噓寒問暖幾句的人。與此同時還得聽他們在心里邊不服氣的嘀咕――不是吧不是吧,看起來好像是生氣了?他怎么好意思生氣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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